正文

第九章 趟不过女人河的革命者2)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古里打仗点子多,勇敢,灵活,每一仗,他几乎都是首功,做群众工作,他也是一把好手,到了村里,往人面前一站,还没说话,大姑娘小媳妇首先喜欢他了,一开口说话,大道理小道理,谁不听他的话,显得自己纯粹不讲道理。红军变成八路军后,他又升任中队长了。搞了两年地方工作,他遇到了柳姿。柳姿和几个同学从敌占区的一所大学投奔解放区,上级为了发挥她的知识优长,选派她参加抗战服务团,深入乡村开展民众动员工作,她对工作一腔热情,夜以继日,不遗余力,可工作成效甚微,老百姓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在台上口辩滔滔,台下一脸茫然,她深入农户,说得口干舌燥,对方只知道给她端茶倒水,她像是给木偶说话。柳姿在很长时间陷入了深深的苦闷中,她甚至在公开场合发表奇谈怪论说,日本鬼子把中国人当猪对待,因为这话是鬼子说的,我要以死抗争,要是我们中国人说的,无论谁说的,我坚决同意。柳姿和几个青年学生在解放区能不能发挥作用,甚至能否把她们留住,都关系到解放区到底对青年学生有无影响力的大事,上级也很着急,便派经验丰富的已经升任县委宣传部长的古里担任服务团团长。

古里一到任,先让每一个队员作了一个即席讲演,他一下子就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了。他们说的话,都是把大学讲台上的话挪到了黄土高坡上,住在土窑洞里的这些农民如果能懂得他们说的话,那他们和民众之间的关系可能是要倒过来的,普通民众的勇敢无畏和缺少理性的民族情绪,哪怕仅仅是体力上的优势,都会让他们望尘莫及的。古里决定,全体队员一个月不下基层,搞集体培训,他自任主教官,又聘请了几个精熟乡村世故的士绅,给这些青年学生讲民俗,教给他们当地方言掌故。古里决定不再搞这种大哄大嗡式的民众动员工作了,他让每一个队员都单独行动,一个人包片包村,工作业绩单独考核。服务团再下基层,每个团员都变了一个人,个个吃得了当地饭,说得了老百姓能够明白的话,饿了端起碗就吃,不再挑挑拣拣,晚上,遇到炕头就睡,按当地风俗,和房东家的老人娃娃一炕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炕上能挤多少人就多少人,不管跟谁挤在一个炕上,一个被窝能钻多少人就多少人,不管跟谁钻在一个被窝。大城市来的,又都是大学生,虽然也改穿土布衣服,但和山区的农民,在精神面貌上还是有着重大区别。小伙子长得帅,一进村,都被大姑娘小媳妇哄抢了,半真半假的,当玩笑也是玩笑,当真的也真的动了情。不过,乡村礼教非常严酷,玩玩闹闹,图个乐子,谁都不会在意,绝对不敢玩真的。古里把这些注意事项交代得很清楚,队员们,尤其是男队员都严守纪律,和人家小媳妇打打闹闹,摸一把,揣一把的,都不要紧,千万不敢对大姑娘动手动脚。女队员和当地的农家姑娘小媳妇站在一起,简直是天壤之别,把那些小伙子眼馋得整日疯疯癫癫的,女队员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串小伙子,女队员一开口说话,小伙子齐声吆喝助威,热烈的场面把死人都能激活了。所有队员中,柳姿的业绩最为突出,在校园她就是搞集体活动的活跃分子,见面熟,在任何场合都不怯场,人又长得漂亮,眉目体态自带风情,开言动语,一颦一笑,自己没打算骚情,别人看着骚情,独自进了村庄,大小伙喜欢她,自不待言,连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她,她们喜欢她的穿着打扮和骚情样儿。在一个月时间里,在柳姿的动员下,她包片的三个村庄里,主动报名参军的一百二十人,主动缴纳余粮一千多石,主动减租减息的四十五户,贡献军鞋五百双,军服三百套。

古里的工作业绩突出,上级准备提拔他担任子午县的副县长,同时提拔柳姿为县委抗战动员委员会主任,这时,两个人同时犯错误了。有一天,两人结伴去农户访贫问苦,晚上借宿在一户农家,那家人穷,人口多,一盘土炕上本来就挤了全家老少八口人,却只有三床被子,房东为了照顾他俩,专门匀出土炕的一边和一床被子,炕上人太多,天又冷,两人挤得太紧,又都有好感,古里又是柳姿的崇拜偶像,她便有意往他身上贴,到了半夜,挤出了热情,古里悄悄扒了柳姿一个包子,柳姿就等着古里的主动,便也回敬了一个包子,两人你来我往,柳姿情不能禁,哼哼唧唧,呢喃万端。炕上还睡着未成年男娃女娃,主人家很生气,忍耐到天亮,就将两人轰走了,并且投诉给村上,说这两个干部住在人家的炕上,晚上居然在做不要脸的事情,村上不敢怠慢,立即汇报给区上,他们是县上的干部,区上无权过问,又火速汇报给县上。对这样影响恶劣的事件,时任县委书记的祁如山也不敢不重视,立即成立了调查组。分头讯问,两人的口供完全一致,但都承认只吃过包子,没有干别的。调查组问古里究竟扒了多少包子,古里头一扬,笑道:谁记得,我又不是地主老财收租子,一斗一升的还要上账?他又反问调查组一个结了婚的组员说:你和你婆娘一共扒过多少包子?你要是说得清楚,我努力回忆一下,争取给组织上一个准确数字。因为犯事的还有柳姿,调查组专门配了一个女干部,女干部也不好直接问柳姿这种事情,柳姿却主动说了:虽是古里同志首先扒了我的包子,实际上是我主动的,责任在我,我本来就喜欢他,晚上又在一个被窝,天又冷,我往人家怀里钻,书上说,男人的怀抱有多广阔,谁都知道那只是形容词,就那么大一点地方,不经钻,就没地方钻了,他扒了我的包子后,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扒了他,就这样,他扒我一个,我扒他一个,有时他扒我一个,我一连扒他几个,一直扒到那个雄鸡一叫东方白。如果一定要按扒包子的数量确定责任大小的话,那肯定我的责任要大一些,我扒他的,比他扒我的肯定多。

都是自己的同志,古里又是老同志,调查组的人差不多都给他当过下级,大家一看,没有什么原则问题,既不是叛变革命,也不是欺压群众,只是对自己要求不严,没有处理好同志之间的关系。有人悄悄把柳姿说的话告诉了古里。古里一听,当场笑得差点断气,笑毕,他说,这个妖里妖气的骚情女子,原来还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哩,她都这样仗义,我一个大男人家的,难道要吃她的软饭不成?他当即要来笔墨纸张,给县委写了一封检查。在检查中,他把全部责任揽了,他从思想深处挖起,说自己从小就不是一颗好籽儿,三岁时,看见公鸡给母鸡踏蛋,别的同龄孩子,比他大几岁的孩子,对此都无动于衷,他却觉得很有趣,夜里反复梦见过当时的情形,六岁时,看见伢狗和母狗链蛋,他不但不去制止这种公开的流氓活动,别的伙伴上前驱赶,他还横加干涉,说什么伢狗和母狗只有这样才可生下小狗,就像我们的父母如果不在一个被窝睡觉,就不会有我们,十岁时,偷看过女人撒尿,十三岁时,发现村里一对狗男女偷情,他不但不告诉他们各自的男人和婆娘,还答应替他们保密,新婚之夜,媳妇不愿意跟他做那事,他竟然死皮赖脸,缠来磨去,媳妇被纠缠不过,只好顺从,这简直如同强奸,要不是两口子,应该让族长给我身上绑一块石头,扔进河里淹死,参加革命工作后,就扒了地主家儿媳的包子,在与柳姿同志一起工作时,故意突出个人,显摆自己根本不值得显摆的能力,意图就是引起柳姿同志的注意,当两人因为工作的关系,必须睡一个炕,同处一个被窝时,完全忘了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完全曲解了柳姿同志对我的信任,在柳姿同志的嘴唇无意碰到我的嘴唇时,革命自觉性在那一刻变成了个人可耻的贪欲,反而去扒柳姿同志的包子,柳姿同志碍于革命同志的情面,也为了挽救我,容忍了我的这种资产阶级腐化堕落行为,而我却把柳姿同志的容忍错误地当成默许,积久的贪欲终于化为洪水猛兽,酿成了重大后果,破坏了革命干部在群众中的形象,损害了革命利益,给革命工作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恶劣影响。鉴于此,我请求组织将我绳之以法,以儆效尤,建议对柳姿同志从宽处理。

这封信一传出去,立即轰动了整个边区,祁如山本来是要给古里一个记大过处分,给柳姿一个口头批评的,这一来,处分也不是,批评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时任县委组织部长的马赶山把古里叫来,本来要黑了脸给拾掇一顿,见了面,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先笑瘫了,古里不笑,反而说:

“赶山同志,一个革命同志犯了错误,可以枪毙,可以关禁闭,可以给任何相应的处分,但绝不可以被嘲笑!”

“你这个具体东西,快点给我滚!”马赶山笑着喝道。

组织程序必须走完,马赶山又把柳姿叫来谈话,考虑到她是女性,怕伤及她的脸面,他便极力回避事件本身,他先把组织上准备给她一个口头批评的处理意见谈了,声明这是内部处理,不存档案,不向外公布,他代表组织,征求她对处理意见的看法。柳姿坐在马赶山对面的凳子上,头抬得高高的,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马赶山怕她想不通,忙给她倒了一杯开水,双手递给她,搜索枯肠,找安慰她的话,这时,柳姿嘴里哦了一声,终于明白了事由似的说:

“这样啊,这么重大的问题,咋这么简单就处理了,只给一个日嚼处分啊?”

马赶山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他和外地来的同志,尤其是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干部,说话时尽量不说土话,柳姿一句道地的土话,倒把他这个道地的土干部蒙住了。日嚼,当地人把骂人叫嚼,轻微地骂,叫嚼,严重地骂,叫日嚼,但和批评是有区别的,批评是官方用语。马赶山没有想到,柳姿和工农群众结合得这么彻底,但用日嚼代替批评的意思,实在是瘸子的沟子错茬了。他想笑,想起找古里谈话时,他笑了,让这个家伙拣了便宜,还影响了工作,他强忍住不笑,便格外耐心地说:

“柳姿同志,口头批评和日嚼不一样,口头批评是对革命同志的一种教育形式,日嚼呢,是骂人,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忘了?不许打人骂人的。”

“赶山同志,这个我知道,革命同志就是要大力开展日嚼和自我日嚼,只有在日嚼中,在互相不留情面的日嚼中,才可改正我们身上的缺点。作为一个女同志,我对自己要求不严,竟然扒了一个男同志的包子,这么严重的错误,组织上只给了我一个日嚼处分,我知道这是组织上为了爱护我,给我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我不但没有意见,反而感恩戴德,我向组织保证,我将以更大的工作热情,用全部身心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请组织放心,现在我戴罪立功去了!”

柳姿说完,转身就走,走出几步,突然回转身,又坐到凳子上,说:

“哦,赶山同志,你看看我身上这种资产阶级生活作风,一不留神就露头了,还没有听你的日嚼哩,我就走了,请你赶紧日嚼吧。”

马赶山心里又气又好笑,知道自己遇到一对活宝贝了,他也笑道:

“柳姿同志,刚才已经日嚼过了。”

“哦,日嚼过了啊,那我走了啊,赶山同志。”

马赶山把古里和柳姿的表现当笑话说给了别人,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给他们各起了一个外号,古里叫包子古里,柳姿叫包子柳姿,大家说这很像苏联人的名字,私下里干脆把这两人合称为:苏联同志。

名声传出去了,两个苏联同志索性出双入对,干什么都不避人了,走在大路上,有时手挽着手,遇到避背处,古里一只手搭在柳姿的肩膀上,后面看去,只是勾肩搭背,前面看,那只手从柳姿的领口深入下去,她的胸前一边隆起一个大包,柳姿嘿嘿笑着,腰肢扭来扭去,猛可地,偏过脸来,一个响亮的吃包子声传出去。战争年代是普通革命者的禁欲年代,看到这一情景,那些结婚后参加革命的男女干部战士,回家探亲的念头再也压制不住了,没有结婚的男女青年,身心内外马上就不安定了,不到一定资历是决不许谈恋爱的,但这条禁令得到了他们的勇敢质疑,他们的理由无比充足,古里同志和柳姿同志都是领导干部,古里同志还是结了婚的,说好听点,他们在搞婚外恋,说难听点,他们都可以大张旗鼓地搞不正当男女关系,我们正经谈恋爱为什么不可以?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唯一的回答,要不就是恋爱合法化,要不就是制止古里和柳姿。祁如山很快做出了决定:将两人分开,古里随分区后援团前往抗日前线,柳姿留在原地。分开只有半年,解放区吃紧,古里随军回防,两人又离得近了,一有空,不是古里去找柳姿,就是柳姿去找古里。而古里这时已是自由身了,古里媳妇申请离婚,为了抚养两人的儿子,离婚不离家,柳姿的未婚男友在敌占区,婚姻本身不受解放区政府保护,只要柳姿本人愿意,这桩婚姻可以视为无效。

一个是老同志,一个是从敌占区来的革命青年,组织上出于对两人的保护,反倒回来动员二人正式结婚。这时,古里却扳扯起来,他的理由是,他和柳姿同志只是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和谈恋爱是两回事,和结婚更是戴上草帽吃包子,还差着一帽檐远呢,柳姿也是这种态度,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战火纷飞的,她愿意把全部身心投入到火热的革命斗争中去,和古里同志的恋爱,只是为了让她获得更多的革命激情,让婚姻的绳索拴住,将会影响她的工作,会给革命造成损失。组织上派人说了几回,两人各讲一套理由,不结婚,但还要保持这种浪漫关系。两人的影响实在恶劣,几乎达到了动摇军心的程度,组织上知道,两人又都是坚定的革命者,不忍心因为这件事情,断送两人的革命前程,从而也使革命队伍失去两个好同志。怎样才能两全其美呢,已经升任分区副专员的祁如山把任务压给了子午县委,任务交代得十分明确:必须两全其美。子午县委为此专门开了一次常委会,会上大家提出了许多方案,所有方案都是好方案,但都不算最佳方案,争来争去,每人面前摔了一堆吃剩的烟屁股,还是定不下来,已经升任县委副书记的马赶山不耐烦了,把还剩多一半的旱烟棒往地上一砸,霍地起身,慨然说:

“请组织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要是把古里这狗日的拿不到马下,我就从他的裤裆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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