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把革命者捆绑成夫妻的全景展现(1)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常委们还在现场,各种消息不断传回来,看来,今晚上谁也无法正经睡觉了。马赶山一口一口吃着旱烟,烟雾一团团喷薄出去,凝结在头顶,像是一片乌云,古里也一样,他咂旱烟的频率比马赶山更高,一口接一口,有时不换气连咂几口,他喷出的烟雾好似认得他,留恋他,凝结在他的头顶,像是三伏天突然而起的暴雨前的天空。两人比赛似的吃烟,马赶山偶尔抬头看一眼笼罩在烟雾中的古里,又迅速将眼神移开。要是多看几眼,他害怕自己忍不住要笑。在这场合,他要是笑了,会破坏严肃的气氛的。而他实在想笑。看见古里那种倒霉样儿,他就会油然想起当年他给古里和柳姿撮合婚姻的得意事儿来。

马赶山在县委班子里撂了大话,其实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这种事,说是公事,也算公事,说到底还是私事,来软的,人家不理会,来硬的,好像有些小题大做。他主动接承这趟差事,不是他有什么把握,实在是让这两个家伙把他搞烦了,多少重要的事情要做,却把很多人,大量的精力,用在了这种没名堂的事情上,要说有私心的话,他和古里是老战友,不忍心眼看着这东西因为这么一点不上台面的事情影响前途,他也是欣赏古里和柳姿的才能的,把一身本事当土坷垃撂着耍,真是具体得没眉没眼的,偏偏两个具体人又遇到一起了,再这样具体下去,非具体出大事来的。思谋了一夜,早上他给大灶安顿,给他准备十人的午饭,要有肉,有蛋,最好弄点酒来,烧酒黄酒都有,最好。今年边区风调雨顺,物资供应比较充裕,晚饭时,马赶山邀请的九个客人都到了,古里,柳姿,还有苏思边、冯立春、曲有福、贺拾柴等人,都是在一起厮混了几年的老熟人,老战友。古里一看来了这么多人,他以为马赶山要凭借众多朋友的面子,说他和柳姿的事情。他率先说:

“赶山同志,你是不是要给我摆鸿门宴?”

“嘿,给你摆鸿门宴?你以为你是刘邦,你跳起来连刘邦的毛都摸不着的。”

“说的是啊,我当然摸不着刘邦的,就只好摸你的。可是,摸来摸去,摸着的倒是一把驴毛。”两人一见面,就唇枪舌剑。

柳姿插话说:

“你们说话时,能不能不来毛去的,人家是女同志呢。”

马赶山笑道:

“就是,就是,忘了柳姿同志是女同志了。说个透底的话,我今日个请大家聚餐,没有一点别的意思,不但与古里和柳姿同志的事情无关,谁要是在吃饭时提他俩的事情,谁的嘴就是驴沟子!我请大家吃饭,只是手头攒了几张餐券,我经常下乡,用不了,好长时间没和老战友聚了,就这么单纯,谁要是觉得我在耍什么阴谋,现在就给我提上裤子滚蛋!”

“呵呵,我说嘛,赶山同志自己不长阴毛,也从不给人搞阴谋啊。这下我就放心了。”古里话没说完,坐在身边的柳姿,一只手伸进他的敏感处狠狠掏了一把,疼得他大叫起来,大家都起哄说,柳姿同志枪法不准,没有把那个是非根一把揪下来。柳姿嗔道,我在古里那里枪法不准,不见得到你们那里枪法就不准,谁不信,试试?

说笑间,饭菜上来了,第一道菜是木樨肉,用料是子午县的特产黑木耳和黄花菜,瘦猪肉一条一条的在盘中横竖搁着,子午县的这两样特产平时很难吃得到,都让边区的公司运到国统区换了紧缺物资了,不等马赶山发话,九双竹筷同时伸进盘里,眨眼几轮过去,只剩盘底了。柳姿夹了一大撮菜,放到古里碗里,又急忙给自己夹,马赶山只抢回一次,再伸筷子时,盘中已空无一物,古里干脆把盘子端过来,把盘底滞留的些许油花,全部刮入自己碗里。马赶山笑骂道:一群饿狼,八辈子没吃过好饭!

第二道菜是驴肉,又被一哄抢尽,这次马赶山有了经验,从勤务兵手中接过盘子,给自己拨了许多,又给柳姿碗里夹了几坨,安顿说:这是我专门给你的,不许给别人,桌子上就你一个女的,吃驴肉养颜哩。大家这才看见,盘里一边是驴大腿上的精肉,一半居然是金钱肉。刚才马赶山夹给柳姿的大多是金钱肉。才把盘子搁到桌子上,古里眼疾手快,抢了几个大厚坨儿,卖乖说:你们懂得自力更生的伟大意义吗?马赶山也不示弱,对那几个抢到驴肉少的人卖弄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脸皮厚,吃不够,脸皮薄,捞不着,你们的脸皮什么时候才赶得上古里同志的厚度啊。断了一条腿的苏思边坐在凳子上,不像缺一条腿的样子,他乐呵呵笑说,这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古里不管别人说什么,把几片驴肉一次塞入口中,叽里呱啦说:天生的驴命,走到哪里都是吃坨坨子肉的。柳姿差点笑喷了,她捣了古里一拳说:闹了半天,你才是这种命啊,难怪就你吃得多,还有一个同志吃得也多,是谁,我就不明说了。马赶山笑说,好像我吃得也多,驴鞭壮阳哩,古里多吃点啊。古里嘴里的肉还没有完全咽下去,照旧叽里呱啦说:哪里哪里,彼此彼此。马赶山忽然指着柳姿盘子里还没有吃的几个肉坨儿,失惊作怪地说,柳姿同志,你吃的那是什么肉,怎么跟大家吃的不一样?柳姿一哂,撇嘴说,考我哩吧,金钱肉谁不知道。马赶山说,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又不是金钱,你知道这是驴身上哪一部分啊,柳姿笑道,你去厕所吧,看看你那个东西,就不用问我了。说完,捂住嘴独自乐。

第三道菜是老虎菜,青辣椒末、旱地萝卜、芫荽三种鲜菜互拌,辣椒是旱地火辣椒,在园圃育成幼苗,移栽在黄土旱坡地里,底肥又是火力猛烈的鸡粪,生长过程差不多都在大太阳暴晒下,一晒就是几个月,青辣椒又是选择成熟到巅峰,快要红了时采摘的,吃一口,可以辣出一个胃痉挛的那种。旱地萝卜一点也不松活,又干又硬,连一点水儿都挤不出,又是连皮剁碎的,辣椒辣的是肠胃,萝卜辣的是心。芫荽虽然不辣,但却能把火辣椒和旱地萝卜的辣陪衬到极限,三种菜组合起来毒如猛虎,被冠以老虎菜的恶名。与老虎菜同时上桌的是馒头。今天上来的是一揽子面馒头,不白不黑的那种。用石磨加工小麦时,用细罗儿筛出的面,叫细白面,筛过三遍或四遍后,再用粗罗儿筛出的粗面,当地人叫银面,取面粉的颜色为银色之意。小麦在磨第一茬时,就直接用不粗不细的中罗儿,一下子筛到最后一茬。在子午县这种不缺粮食的地方,吃这种面的,或是收成不好,或是过日子仔细的人家,平时,要不就是细白面,这是用来擀长面的,偶尔蒸细白面馒头招待贵客,银面专用来蒸馒头的,年成好,或者生活讲究的人家,在蒸馒头时,把细白面和银面混合起来,或对半,或四六,或三七,黑白掺杂,都是为了节省粮食,这种馒头也叫一揽子面馒头。今天的馒头一上桌,所有人一眼就认出,这是一罗到底的一揽子面馒头,这要比粗细掺杂起来的一揽子面馒头精细得多。

都是椽头蒸馍,就是将发面团揉成椽一样,然后剁成节儿,一只馒头足有四两重。馒头刚出锅,热气蒸腾,马赶山率先抓起一只,两手从中间一攉两半,留一边的馒头皮连着,一手托着馒头,一手抓过筷子,夹了满当当一馒头的老虎菜,呼啦啦大嘴抡起来。咬一口,大喝一声:咥,好好咥!柳姿也像马赶山那样给自己夹了一只馒头,火天火地抡起来。刚来边区时,柳姿纯粹不敢吃辣椒,而边区无辣椒不成饭,不吃辣椒就没有你吃的饭,大家鼓动她吃,她伸出舌头尝了一下,立即涕泗交流,不是出眼泪了,而是辣哭了。几年过后,她吃辣椒不让任何人,还有过分的,她吃黏糜子饭不放蜂蜜,放辣椒,单从吃饭上,她就足以成为边区知识分子干部工农化的典型。眨眼间,马赶山一只馒头下肚了,右手拇指食指撮圆了,揪住鼻头,将一把鼻涕高高举起,狠狠甩在身后,当身后传来啪唧一声响时,左手又抓起一只馒头,刚甩过鼻涕的那只手抓起筷子,将老虎菜夹满,还嫌不过瘾,又揪下一块,按在盘里使劲一拧,将沾满菜屑的馒头填入嘴里,大喊道:咥,好好咥!上辣嘴唇子,下辣沟门子,咥!大家都是这种吃法,边吃边往身后狠狠甩鼻涕,一地都是吃辣椒的吸溜声和甩鼻涕的啪唧声。柳姿也不示弱,一只馒头下肚,撮圆两指,动作优雅但却十分坚决地将鼻涕甩在身后,抓起一只馒头,夹满老虎菜,也重复马赶山的话说:上辣嘴唇子,下辣沟门子,咥!好好咥!引起一桌爆笑,嘴里都塞着馒头,笑声不畅,吭吭哧哧的,恰如老旧木轮车行驶在干硬的坑洼土路上。马赶山说,柳姿啊,我们是上辣嘴唇子,下辣沟门子,你可能还要多辣一个地方的,你得小心啊。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柳姿从容说:赶山同志,据我所知,你并不比我少什么,只是形状口径不一罢了,而出口越小,受辣面积越集中,你总不至于要说,你缺少一个出口吧?马赶山吃了亏,柳姿大笑,大家大笑,古里不笑,慢腾腾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只要你来得回数多。柳姿占了上风,用筷子夹起一大撮老虎菜,填入嘴里,一边大嚼,一边模仿马赶山的声调大喊:咥,给我豁出咥!引得大家差点喷饭。古里悄悄捣她一下,她还没有明白大家笑什么,马赶山这样说话,大家都是正常地笑,她说了,为什么大家就格外地笑。

柳姿学会了子午县本地几乎所有的方言土语,但有些土话的引申义,还有由谐音生发出来的字义,她并没有完全掌握。咥,不仅指大口吃饭,还指暴打人,整人,诬陷人,又把男女干那事,叫咥活儿。大家大笑,鬼鬼祟祟笑,古里捣她一下,她要是脑子转快点,敏感点,就不会再追问了,偏偏一顿老虎菜狂轰滥炸,她的脑子木了,反应不过来不说,还变成了一根筋,非要追问个所以然不可。马赶山和另外的人一边往嘴里塞馒头,一边使劲吸溜嘴唇,也不忘了让古里作难,都喊:古里同志,你给柳姿同志说一下子嘛,人家想知道嘛,你是人家的领路人,你得把人家领到该去的地方才算啊。柳姿还不开窍,探秘的愿望在辣味的刺激下空前高涨,她索性挪出一手,扳住古里腋窝里那团痒痒肉,古里被逼不过,只好悄悄给她说了,大家大喊:大声点说,革命同志不允许窃窃私语!柳姿略一忸怩,随即坦然说:不就是咥活儿嘛,性交、造爱、日屄,就像把猫叫咪咪,都是同一个意思,还神秘的,可见,你们心里都不干净。她这样坦然,一下子把大家说得自惭形秽,她忽然看见刚配给马赶山的勤务员小仇,只顾掰馍块低头在盘子里蘸辣椒末吃,便故意虚张声势说:啊哈,你们这些人,说话咋不注意场合呢,你们都是结过婚咥过活儿的人,人家小仇还是个娃娃,锤子还小呢。小锤子猛不防受到攻击,一下子羞臊得无地自容,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溜烟跑了。

过了几年困难生活,乍然能可着肚皮吃这么豪华的饭菜,大家一下子觉得就像革命已经胜利了似的。说起前几年的困难啊,他们简直不敢相信是怎么过来的,肚子空着,还整日兴致勃勃的,天不亮起来,搞大生产,动员群众,上前线打仗,谁竟然都没觉得有多苦,只有吃到好饭菜时,才恍然忆起,那真叫个苦啊。柳姿从小在上海长大,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洋行职员,收入都很高,不缺钱花,她从小几乎对钱没有什么概念,仿佛钱就是从母亲的钱匣子里顺手取出来的。她恰好是在边区最困难时投奔过来的,每天只能得到八两供给粮,八两还是按十六两秤计算的,折合市斤不足五两。供应的粮食,都是高粱面、糜子面、玉米面、黄米、小米,间或每个月才可配发一斤二斤黄豆,为的是给大家增加营养。柳姿哪吃过这种东西啊,见都没见过,听都没听过,而粗粮是必须细做的,粗粮如果粗做,那和喂牲口没什么两样。柳姿自然不会细做,连粗做都不会。组织上为了照顾她,给她们这些从大城市来的干部专门配备了几名当地女干部,合灶吃饭,她这才吃到了喷香的小米粥,花样繁多的高粱面卷卷儿,黄灿灿的玉米面簧儿等等。对生活她没有怨言,她知道她的投奔本身,就意味着要经受危险和困难,只是困难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和预期。当她看到本地干部的待遇比她差得太多时,涌上心头的只有感动,和忘我的工作。即使马赶山这些当地干部,也从没有过过这样艰苦的生活,从小也是吃过粗粮的,但,粗粮永远只是垫补和为了丰富食物的花样,当地的主粮是小麦,当地人说哪年,或谁家粮食不够吃,是指小麦不够吃,哪怕家里储存了多少粗粮,都是不作数的。而当地的乡下妇女,无论谁,都是做饭能手,这手艺,一个显示在用细白面擀长面上,一个就是在粗粮细做上耍手艺。过几天,吃一次粗粮做成的精美食物,那绝对是一种享受,但,如果把粗粮变成主粮,天天顿顿吃,那真是造孽。高粱性燥热,连续吃几天,拉屎都能把肛门拉扯了,玉米、糜子又性凉,连续吃几天,便有撒不完的尿,在阴雨天或冬天,肚子冰凉,一股风过来,人都被吹透了。大灶上又不可能把粗粮做得多么精细,那几年,本地干部最渴望的是组织上允许他们探家,回家待一天两天,吃几顿母亲或婆娘做的饭,能够幸福十天半月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