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因为女人避难的县长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妇女们在县城闹离婚那些日子,那天早上送走大女后,开始,马赶山并没有多想自家的事情,有父母在,有二妈在,有大女在,家里的事儿他是很少操心的。那几天,他也来不及想自家的事情,眼前的事情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大多的妇女听了劝说,有的当天回家了,有的坚持到第三天,就坚持不住了,剩下的一百二十名妇女,无论谁出门劝说都不顶用,软说软缠,硬说硬扛,不离婚绝不离开县城。何自叙不在,古里和那个咪叨叨的事情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只要他出面,不等他开口,那些胆大嘴刁的婆娘,开口就是一段现成话:

“你上面说的是最好听的,下面弄得是最好看的,你还到处尝鲜哩,难道就让我们吃一辈子剩饭?”

让古里出面做妇女工作,等于在给妇女火上浇油,而真正给妇女火上浇油的却是柳姿和高红泥。那段日子,她俩像两个大义凛然的女革命者,剪着短发,每人手捧一本新《婚姻法》,哪里人多,便去哪里宣讲,中心意思就是,所有的女人都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所有妇女都是家庭的奴隶,只有离婚,女人才像女人,不离婚的女人,一辈子活得不但不像女人,连人都算不上的。她俩诱导妇女们当众诉苦,本来大多都是常见的家庭矛盾和生活烦恼,在她们的发挥下,都演变为不可调和的敌我矛盾。有些妇女情绪已经稳定了,理智有些恢复了,在她们营造的那种氛围下,听着别人哭诉得恓惶,越想自己越恓惶,很快地,又情绪激昂了。马赶山找柳姿谈话,柳姿双手捧着《婚姻法》,慷慨激昂地说:

“县长,你是县长,在日常工作中,我应该服从你,也一直服从你,可这是国家的法律,任何敢于蔑视国家法律的人,无论他是谁,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马赶山竟然一时说服不了柳姿,只好想办法给她派了一个差事,让她带着高红泥,去乡村深入调查子午县妇女生活状况。这个任务要完成,至少得一个月。这是正常工作安排,柳姿不得不服从。这两个女人走后,马赶山长出一口气。他把县委县政府两大系统的头头脑脑们召集起来,要求大家严守自己的工作岗位,一要严防妇女上街闹事,绝对不能酿成群体事件;二要做好细致扎实的劝说工作,最好是做单个工作,一个个瓦解,最后实现全部瓦解;三是这段时间不能判决离婚案件,正常的离婚案件都不能判决,免得给那些要求离婚的女人留下希望;四是无论妇女们怎么闹,所有的公职人员必须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谁要是在这方面出了问题,轻则党纪处分行政问责,重则法律追究。

大会结束后,马赶山单独留下几个常委,关起门来给大家说:

“我们都是在一个个家庭长大的,家有穷富,家有幸福和不幸福,但对于娃娃来说,父母都在,哪怕父母整天拌嘴打架,都是一个完整的家,好比门扇,两扇门哪怕都是旧的,裂了缝儿了,合不拢了,关起门来好赖是一个完整的家,总比一扇门是新的,却把另一扇门扔了,要好得多。《婚姻法》是国家法律,必须严格执行,谁也不敢在这上头胡抓乱挖,但,死抠政策,不讲策略,肯定是不行的。这样吧,我出去一趟,古里同志留守,协调各方面工作,人都知道何书记不在,现在县长也不在了,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谁要想马上离婚,你们就说要等书记县长回来开会研究,给她拖着,反正没有人不许她离婚,咱们既不违反国家法律,那些拖不起的妇女,只好乖乖地回家过日子了。同志们千万不要把这看成是咱们给老百姓耍死狗,不是的,按老话说,宁破万贯财,不破一桩姻缘,这都是积功德的好事,按新的说,家庭是社会稳定的基础,我们在做稳定社会的大事情。在这个问题上,大家一定要头脑清楚,否则,现在那些鼻涕娃长大了会把我们从坟墓里扒出来的。”

第二天,马赶山果真走了,他不是悄悄走的,而是和小锤子骑着马,从街道正中间招摇而过。街上碰到有妇女问他干什么去,他高声大气说,去地区开会,问他开多长时间的会,他说那谁知道,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月儿四十,上面让开多长时间就开多长时间。他骑在马上远远地看见了狼茬婆,狼茬婆有躲他的意思,他却打马奔到她跟前,故意说:

“那天,你不是回家了吗,啥时候又来了?”

狼茬婆忸怩了一下,脸红了。只红了一霎,她勇敢地抬起头,昂然说:

“我是准备回去的,一想回去又得和那个死鬼钻一个被窝,又不想回去了。”

“不回去怎么办,你在县城又没有家?”马赶山说。

“离了婚,就会有家的,柳主任说了,逃离旧家,建设新家。”

马赶山看见狼茬婆说这话时,眼里闪射着一团梦幻般的神采,随即笑笑说:

“那多好的,祝你心想事成,啥时候喝喜酒,别忘了言传一声啊?”

狼茬婆突然反应过来了,她说:

“县长,你这是出远门吗?”

“嗯,去地区开会。”

“开多长时间?”

“不长,也就月儿四十的吧。”

狼茬婆举头一想,惊道:

“这么长时间,还不长?你走了,我们找谁离婚去?”

“那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不去开会吧?”

狼茬婆眼里的神采忽地暗了,像是被风吹灭的油灯。

马赶山不再说什么,和小锤子骑着马,在县城转了一圈,一出城,便拍马疾驰而去。到了没人地方,马赶山让小锤子回家看看父母,他有大半年都没有回家了,早想家了,只是县长就他一个警卫员,他不放心县长,县委县政府是有一个警卫排的,找一个战士代几天班是符合规定的,可是,小锤子说,别人不熟悉县长的工作方式和生活规律。小锤子家和马赶山家的方向是相反的,出城到了分路口,马赶山便让小锤子回自己的家去,小锤子说,那你咋办,马赶山说,我当然回我家了,还能咋办,小锤子说,那可不行,要回家,也得我送你回去。马赶山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到了马赶山家,马赶山从自己的马背上卸下一个稍大的行李包,打开,里面裹着两个小行李包,他见小锤子在那愣怔,这些事情向来都是由小锤子打理的,走了一路,小锤子居然没有发现县长的马背上有这东西,自感惭愧,也觉惊讶,马赶山朝他撇一个诡谲的眼色,扔过来一个包,说这个你带回家去,趁早走,几十里地呢。小锤子不愿意走,打算进他往常来居住的窑洞里,马赶山说,你不回你家去,这是我家,小锤子说,我不放心,马赶山笑道,我在家,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想投降变节,也找不到敌人啊。赶山爹和赶山妈看见儿子回来了,都跟声儿颠出窑洞来,听见儿子在赶小锤子走,很不高兴,赶山爹怒道,有你这样待客的吗,官没当大,头比身子大了!赶山妈赶紧礼让小锤子进屋歇着,小锤子既不走,也不进屋,站在那里怏怏呆呆的,马赶山说,赶紧回家去,就不留你吃饭了,免得耽搁时间。二妈和大女双双从厨窑蹀躞出来,也一片声礼让小锤子进屋,根娃带着两个弟弟,嘴里喊着小仇叔叔,也奔了过来。小锤子分别摸摸三兄弟的头,才分别问候三位老人,又问候了大女,这才说:这几天县上有事儿,县长要回家住几天,我又不能住在这里,他注视大女一眼说,嫂子,不要让县长随便出门,我很快就回来了。说完,手里提着马赶山扔给他的小包裹,在马家人的苦留中,苦了脸,出门上马而去。

没有留住小锤子,赶山爹很生气,几步跨进大门,开口就骂儿子。马赶山说:

“为了跟我,小仇半年都没有回家了,人家也是有爹有妈的。”

赶山爹一愣,立即气又壮了,他说:

“那你不能好好给人家说吗,你看你那个日本鬼子脸!”

冷不防,马赶山被逗笑了,这是他长这么大,听见他爹说的最有才气的一句话。心想,你又没上过抗日前线,你咋知道日本鬼子的脸是啥样的?收了笑,他说:

“我不赶,他不肯走嘛。他不放心你娃,你娃都是大人了,人家还是个娃娃,看你把娃惯得多没出息的。你娃是娃,人家娃也是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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