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县长两次认不出自己的女人(1)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马赶山是故意气他爹的,倒把他爹气笑了,想张口骂点什么,见儿媳在场,嘴皮动了动,又没有骂出口,狠咂一口烟,反身跟三个孙子热乎去了。大女赶紧上前来,把地上的行李一胡噜都抱进公公婆婆住的窑洞去。这是家里的习惯,也是规矩,小辈出外回来,首先要问候长辈,无论带回来什么东西,都要先给长辈看了,是吃的,由长辈给全家人分配、保管,是穿的,是给谁买的,都经由长辈的手分配下去。赶山进了爹妈屋里,打开包裹,里面有给娃娃馋嘴的糖果,有给爹买的云南卷烟,有给妈和二妈买的平绒软底鞋,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件桃红开襟羊毛衫。赶山妈给三个孙子各抓了几颗糖果,哥仨叫嚣着到院里耍了,看见赶山爹进屋了,把烟递给他,笑说:看娃多孝顺他爹的。赶山爹说,哪天把老子气死了,才算孝顺呢。赶山妈把两双鞋端在手里,凑在眼前,笑眉笑眼地对赶山二妈说,他二妈,快来看,世上还有这么强的婆娘哩,看这针脚细的。强,是当地人夸女人的专用语,夸女人长相,就是漂亮好看,夸能力,就是心灵手巧。赶山笑说:妈,那不是手工做的,是用机器轧的。赶山妈笑说:我说呢。她抖开羊毛衫,细看做工,笑说:这恐怕也是机器织的吧,人哪有这么强呢。赶山说,就是的。赶山妈连声喊大女,没有回应,她又叫嚷:根娃,快叫你妈回来!院子里立即传来三个娃联翩的叫妈声。大女边答应,边从大门外风火回来,腋窝下夹着一捆干柴,根娃率先迎上去说:妈,奶奶叫你哩。勤娃慢一步,说:妈,奶奶叫你哩。见娃落后两个哥好几步,迎上去说:妈,奶奶叫你哩。大女一手夹紧干柴,一手捞起见娃,在那张小脸上香香地嘬了一口说:给妈说,奶奶叫妈做啥哩?见娃说:爹有糖哩。

大女把干柴放回厨窑里,双手掸着身上的灰土,走到门口说:

“妈,你叫我吗?”

“快进来,快看!”大女看见婆婆手里抖着一件鲜艳的羊毛衫,心口那儿立即嘣嘣乱跳,腰软了,腿也软了,脸红了,耳朵都红了,她强抑住内心的兴奋,接过羊毛衫,轻声说:

“这是啥吗?”

“这是根娃爹给你买的。快回屋里穿上,让我和你二妈看看。”赶山妈兴奋地脸上也有颜色了。

“咦,妈,我哪敢穿这么好的衣服哩,这是城里的洋女人穿的。”大女忸怩说。

“咋还穿不成?城里洋女人穿得,我家媳妇就穿不得?去,买上了就穿,现在就穿,怕啥的。”赶山妈说着,一手把大女往门外推。

大女怀抱毛衣去自己窑洞的路上,衣服还没有穿在身上,她就知道这是好衣服,她激动得几次差点跌倒,这是我的男人给我买的衣服,我的男人是县长,全县所有的人都抬起头仰望的人物,而他是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心中有我,我手中的衣服我敢保证全村的人都没有见过,全县有多少见过,我不敢说,敢说的是见过的人不会多。凭着拿在手里的重量、手感,抱在怀里的那种贴心的温度,她又感到惭愧,这么好的衣服,我配吗,穿在我的身上,人会不会说这是麻雀头戴王冠黑老鸹身上插孔雀翎?如果不是我这个又土又丑又是睁眼瞎的婆娘,我的男人就会娶一个又靓豁又有墨水又会骚情的洋女人,两口子整天出双入对,在人面前有人撑门面,回到家里有人伺候茶饭,而就是我这样一个婆娘,给自己的男人做一顿粗茶淡饭洗衣服倒洗脚水的机会都不多,我的男人说起来是县长,风风光光的,众星捧月的,可实际上要多恓惶有多恓惶,和光棍没啥区别,连乡下的有些男人都不如呢,乡下男人再苦再累再穷,回到家就是老爷,饭是热的,水是热的,炕是热的,自家婆娘娃娃的脸是热的。只有十几步路,大女激动了几回,惭愧了几回,回到自己的窑洞,只剩下惭愧了。她双手紧紧抱着衣服,呆坐炕头,不觉泪流满面。赶山妈等着看儿媳穿上新衣服的样子,借此给娃脸上增些光彩,给全家添点喜兴,半天却不见儿媳过来。支儿子去看看,肯定支不动,自己去看,也好像不合适,她叫来根娃,悄声说:去,看你妈在干啥?根娃见奶奶说得神秘,也神秘地溜到窗外伸头一看,他妈坐在炕边抹眼泪。他大惊失色,几个蹦跳,回到这边窑洞门口,却忘了自己在执行秘密任务,惊慌失措叫道:奶奶,奶奶,快,快,我妈坐在炕边哭哩!

这一惊非同小可,所有的人都愣了,赶山妈赶忙扯一把赶山二妈,急道:

“他二妈,咱俩快去看看!”

马赶山心里也急,又觉得是自己媳妇,不能在父母面前表现得太上心,便恨道:

“不要管她,婆娘还成精了!”

赶山妈先后俩并没有受儿子的干扰,格拐着缠了半拉子又放开的解放脚,到窑洞门口踮脚一看,大女一手抱着衣服,一手在抹眼泪,脸上却是又羞又臊又愧又恨又欢喜的样子,她们一时闹不清媳妇今天是咋的了,互相交换一下眼神,赶山妈故意咳嗽了一声,再瞥眼看窑里,大女像是猛听得一声炸雷,浑身一抖,一手忙抹去眼泪,顺势站在地上,一手抖开衣服,却不知该怎么办,一身的忙乱。赶山妈顺手推门进去,笑说:

“衣服不合身吗?”

“我还没顾得上试呢。”大女低声说。

“那你快试啊,我还等着看哩。来,我和你二妈帮你。”赶山妈说着,就动手扒儿媳的外套,由不得大女的推辞忸怩。大女事实上也不再推辞忸怩,两个婆婆催促她,她也安心了。做儿媳的,丈夫给自己买回来东西,千万不敢显摆,自己本不打算日眼别人,但别人看你日眼,说:那谁谁谁驾不住鸡嘛。听听,你连鸡都骑不了,还骑得了高头大马?天生的卑贱命!在一个家里过日子,这些生活细节要特别注意的。乡下人也是穿毛织品的,毛线是春天剪下的绵羊毛,用手提陀螺纺成毛线,用土颜料染色,晒干,织成毛衣、毛袷袷、毛裹肚子、毛裤、毛袜,暖和倒还暖和,但毛线没有经过精加工,膻味臭味祛除不干净,又极为粗糙,贴身的衬衣薄了,都会很扎人的,而且,毛衣穿在身上,男人上身显得粗壮臃肿一些,倒还不大碍眼,女人穿在身上,按当地话说就是:日肚赖海。说的是,像溃烂的猪肚子,一片儿暴起,一片儿凹陷,一片儿硬邦邦,一片儿软塌塌。

大女脱得剩下一个小夹袄时,不愿意再脱了,赶山妈掂一掂毛衣的分量,再看看毛衣的纹路直刮刮垂下来,水似的,就知道这种衣服是很贴身的,她训斥说:这媳妇成精作怪的,又没有外人。大女只好脱去小夹袄,只留下贴身的肚兜儿。她飞快地穿上毛衣,穿上了,却像没有穿上,轻得简直是一张纸嘛。她怀疑自己没有穿衣服,回环四顾,确实穿上了。如同饿极了,一碗可口的饭适时下肚,她自感精气神从心底蹿出。眼前就有镜子的,又不好意思马上就去照,她怕婆婆说她驾不住鸡,她想让婆婆催促她去照镜子,身边却悄无声息,抬眼左右一扫,两个婆婆一左一右,眼睛直勾勾地看她。大女只见过自家男人这样看过她,那是在晚上快要熄灯时才有的眼神儿,白天在任何时候,她都没有见过他的这种眼神,村里的个别逛三,偶尔在路上撞见,她也见过这种眼神儿,她只觉反感、恶心,撞见一次,好几天心口都是堵的,夜深人静时,默默流一阵眼泪,低声咒骂几声不学好不成材的,心气才觉通畅些。两个婆婆这样看她,她知道她们因为什么才这样看她,心里一下羞怯得不行,赶山妈也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她推在镜子前,万分欢喜说:

“媳妇儿,快看看你自己!”

大女忸怩说:

“妈,是不是难看得很?我不看了。”

二妈顺手端起镜子,闪在大女面前,说:

“我给你拿着,你看。”

镜子里那是个谁呀?镜子里有一双瓷娃娃的眼睛,只一眼便看得大女脸飞红云,无地自容。赶山妈在身后推着儿媳,快活地说:

“走,快走,快让根娃爹看看!”

两个婆婆簇拥着媳妇来到这边窑洞口,里面父子俩在吃烟说话,屋外院子里,三个娃娃在吮糖豆、玩闹,突然看见一个陌生人来到家里,三个娃娃嘴里都停了活动,身子立正不动,眼睛呆滞滞的,忽然,见娃朝大女一指,说:

“妈!”

根娃和勤娃也认出了,脸上喜着,嘴里却说不出话。见娃却嚷道:

“强的,强的,尾巴拉得长的!”

根娃冲上去在见娃的脖项里斫了一掌,斥道:

“瓜娃,哪有娃这样说妈的!”

赶山妈先后俩儿,忍不住笑了,大女羞红了脸,也低头笑了,见娃知道自己出了洋相,也懵懵懂懂笑了。

确实,谁家娃这样说自己的妈,肯定是不合适的。谁家娶新媳妇时,村中顽童跟在迎亲队伍身后,观察新媳妇辫子长短,辫子以粗长为美,如果辫子不够粗不够长,他们会用双手卷成喇叭筒状,模仿吹鼓手的步态,叫喊:

“新媳妇儿,啊呕啊儿,夜黑睡觉搂个伢狗娃儿!”

如果新媳妇的辫子又粗又长,便挺胸腆肚,叫喊:

“强的,强的,尾巴拉得长的!”

大女常引以为憾的是,她的头发薄,色暗黄,一过门,男人就撂下家出门打仗了,这是送命的差事,而且,一走多年没有音讯,村里人便说她天生命薄。马赶山再度回家,根娃都六岁了,他的胯骨屲里挎着短枪,身后跟着警卫,没有带回来自己在外找的婆娘,一副很恋家的样子,人们的说法变了,据说是什么相术上说的:黄毛坐金殿,黑毛卧驴圏。还有贵人不重发之类。他们讲的道理似乎是对的,说一个人头发又黑又粗又厚,说明气血旺,气力足,脑子却不够灵光,天生是出苦力打老牛后半截种地的命,头发薄色又淡的人,体弱却内秀,把劲儿攒到了脑子里,能读书做官。有人反驳了,说赶山媳妇头发薄色淡,命好,那么赶山的头发又黑又粗又浓的,为啥人家是当官的,媳妇却是在家里守活寡的。懂得的人又说,夫妻同体,赶山的命在大女那里,大女的命在赶山那里。大女听了这话,不敢完全相信,心里却甚得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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