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县长两次认不出自己的女人(2)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两口子自圆房以后,虽在一起住了半个月,但马赶山那时只有十五岁,大女也只有十七岁,还都是瓜娃瓜女子,又都知道自己肩负的重任,马赶山一心只想着给爷爷奶奶留个孙子,他就安心革命了,大女一心只盼着能给马家生一个儿子,自己有面子,也终身有靠,并没有留意对方的长相美丑。其实,两口子结婚后,都是长了个头的,马赶山两年蹿成了大小伙子,又高又壮的,大女怀娃时,人没留意她的个头变化,生了根娃后,人们发现她比出嫁时足足蹿出半个头。这又印证了一个流传久远的说法:女要长,大夯,男要长,热屄烫。都是因为性生活,才刺激了男女的茁壮成长。村里有些骚婆娘,悄悄问大女,说你家男人是不是那个东西很大,大女不知道那个东西是哪个东西,骚婆娘发现她不是装的,便明说了,大女羞道:我哪能知道大小,又没见过别人的!骚婆娘觉得有趣,让大女比画一下,大女一眼瞥见地上有一根一拃长擀面杖粗细的木棍说:和那个差不多。

大女的这些言行使得她成了村里永久的笑谈,人们都说马家娶了一个瓜媳妇,脑子不整齐,行行子不满,啥话都有。出这些洋相时,大女虽已生下根娃了,其实,还只是一个从小没出过门,没接触过外人,嫁人后,更没出过门,没有接触过外人的世事不懂的瓜女子,当她懂事后,人们又这样到处编派她,话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段时间她的心理压力极大,忧愁,悔恨,羞愤,愧怍,等等,折磨得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精神垮了,身体也垮了,婆婆感到事态严重,问死问活,她只低声饮泣,什么话都不说,问急了,只说一句话:我没脸活人了。全家人思来想去,媳妇从不出门,家里四个老人,平时总有人在家的,也都把大女当宝贝,不可能有人欺负她啊。大家合计来合计去,都想到赶山身上了。想想也是,十七八岁的小媳妇,男人离家而去,干的又是随时都有可能送命的买卖,媳妇心里生了动荡,又不好开口说出来,太正常了啊,都是人嘛。全家人便百般安慰、宽容大女,好歹给她做些补偿。那时候,赶山奶奶还活着,婆婆和二婆婆从媳妇那里套问不出情况,奶奶和孙媳隔代亲,晚上睡觉便由奶奶陪伴,话说得顺嘴了,大女哭着说:我把根娃爹害了。奶奶一想,要说孙子害了孙媳,还说得过去,孙媳明明是受害者嘛,怎么会有这话呢。老年人人生经验丰富,不动声色继续套问,大女才把实情说了出来。奶奶一听是这事儿,心放下了,想笑,又不敢笑,心说:真是瓜媳妇。问她怎么把根娃爹害了,大女说,把人家的名声弄坏了。奶奶这才笑了,说你是给我孙子扬名哩。大女以为奶奶在宽她的心,奶奶说,男人那个东西像个东西,才像个男人。大女再三落实,奶奶再三确认,大女才宽心了。从此,也落下了害羞的毛病。

那年春上,马赶山所在的队伍返回子午县,长大懂事了,他想爷爷奶奶、妈和二妈了,请假探家。进了家门,发现院子里枣树下坐着一个年轻媳妇,手里正在做针线,身边一个男娃在刨土耍,他没认出那是他的媳妇,当然,更没想到,他真的让爷爷奶奶抱上孙子了,再看,也不是姐姐妹妹,心想可能是哪个亲戚吧,他只是朝大女点点头,急切地叫了声:爷爷奶奶,我回来了。大女也没认出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男人离家时,还完全是个娃娃,个头倒不算低,细细瘦瘦的,如今却像一根碾米的石磙子,又高又壮,灰布军装憋得紧鼓鼓的。听见他叫爷爷奶奶,细一端详,眉儿眼儿就是她的那个不成材不学好的!她慌簌簌站起身,人家却不再理她,直往爷爷奶奶那里扑。自家男人回来了,看见媳妇和娃却像看见了二闲旁人,再看他身后带着跟班的,她一下子心底涌上一股凉气,不觉悲从中来,眼泪禁不住扑簌簌泛滥了。赶山奶奶倒是一眼认出了孙子,双手胡乱抹着眼泪,坐在炕上,朝院里喊叫:

“大女,大女,快,快,进屋来!把根娃也抱进来!”

到底是进屋去,还是不去,大女站在那里进退维谷,只顾了抹眼泪。马赶山听奶奶叫他媳妇的名字,瞥眼朝院里看,只见刚才进门的那个女人,并不见有别人,便朝奶奶笑说:

“人在哪呀,你胡吼乱吆喝的?”

“我眼睛花了,你也花了吗,那么大的活人,你看不见?”奶奶抹着眼泪说。

“在哪儿?我看不见嘛。”马赶山把头伸到门外,还是没有看见。

大女从马赶山急切搜寻的眼神中,忽然意识到了,他没有认出她来。心下一喜,又一恼,暗暗恨道:真是个不成材不学好的!

大女抱着根娃,红脖涨脸来到奶奶跟前时,马赶山定睛一看,才从眉眼上依稀判断出,这竟然是自己的媳妇!再看怀里的那个娃,和自己活剥了一张皮,当即不好意思起来,也红脖涨脸的,双手搓磨着,进一步退半步的,不知如何是好。爷爷骂道:

“没出息的货!”

马赶山悄悄瞥了大女一眼,难怪他没有认出来,眼前的媳妇要不是那双眉眼儿,他真的认不出了,个头细高,手脚细长,胸前鼓鼓囊囊的,沟蛋子甩甩打打的,哪是原来那个媳妇啊。

此后,几年间,马赶山离家近了,一年半载,总能回家一次,勤娃和见娃也相继出生,大女慢慢地和男人也熟悉了,白天见面,有人没人,她都羞得不敢正眼看他,他也像村里所有的男人一样,在自家婆娘面前,脸板得像驴脸。天刚黑,奶奶懂得年轻人的心思,又是当奶奶的,对孙子孙媳什么话都能说,她也说得巧妙,她朝孙子喊叫:

“还不睡觉去,山高路远的,看把我孙子累成啥了!”

马赶山不好意思这么早就吹灯睡觉,大女更不好意思,她叫根娃爹去睡觉,自己要和奶奶说话,奶奶便骂:

“我哪来那么多的闲话跟你说?睡觉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两个人却都放不开,好几年了,大女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死是活,马赶山本无家庭之念,当年结婚好像不是自己在结婚,而是为爷爷奶奶和爹妈结婚,他也按照要求和那个女娃一炕滚了半个月,他已尽孝了,尽心了,尽力了。七年间,转战陕甘宁,又远赴华北抗日前线,看惯了太多的血腥,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真切地体会到了生命的可贵,还有亲情的重要。一回到家乡,部队驻扎完毕,他就向上级请假,要求探家。得到上级批准后,他本来要独自回家的,上级不许,他只好带上警卫员连夜出发,一百多里山路,只用了大半天就走完了。马赶山看着大女陌生,大女看着马赶山更陌生,两人在屋里磨蹭了一会儿,几乎同时记起了曾经的半个月的黑白颠倒的日子,马赶山的身体首先恢复了记忆,从而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欲望,大女在这个窑洞的这盘土炕上睡了七年的,此时,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这孔窑洞有了关联,又和这盘炕有了关联,然后,和自己有了关联。这是一对拥有七年婚龄和一个六岁男娃的夫妇的新婚之夜啊,马赶山不再畏葸,大女也不再忸怩,这一夜,马赶山确认了他的这个个头长高了的媳妇,大女也把她的这个不再青涩身心沧桑的男人,深深地嵌入自己的灵魂中。

大女穿上新衣服,马赶山居然又一次一眼没有认出媳妇来。这是自己的婆娘吗?一个长年劳作的乡下妇女,眉目是那样的清秀,身形是那样的挺拔,步态是那样的轻盈,开言动语是那样的温婉悦耳。应该把她带在身边,让她过城里人的日子,这个念头刚像火花那样一闪,立即被他一把扇灭了。我不在家,大女又走了,我们走了,必然要把三个娃娃带走,爹妈、二妈怎么办?一个国家,如果人人都为自己着想,这个国家离灭亡就不远了,一个家里,人人都为自己打算,这个家很快就会散的。

前几天,大女来过县上,两口子的那场事情倒不是十分的紧迫,但,从人情道理说,马赶山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上次回家又没有在家里住,回还不如不回,又都是真正尝到夫妻乐趣的年纪,两口子独处时,大女已不再羞涩,不再忸怩,她的态度和她的身体一样理直气壮。那时候,马赶山已萌生了在全县范围内开展妇女扫盲活动,两口子都还沉浸在刚才的欢快中,他说,你想不想去县上念书识字,大女轻轻捣他一拳,骚骚地说,刚拿前面把人捣鼓了,又反过来拿后面捣鼓人哩。男人的前面有武器,后面没有,却拿后面捣鼓人,那是糟践人的行为。她以为他在拿耍话挖苦她。念书识字那是多么尊贵的事啊,是我这种乡下土婆娘敢享的福吗,生出这个想法,都会遭天雷殛的。他笑说,你狗吃杏核儿想(响)得脆!把我前面劳累了,还想劳累后面?我给你可把话说了,你不去是你的事,到时候别怨我。大女心底猛地一抽,突如其来的幸福如同突如其来的打击,顿时让她遍体抽搐,头晕目眩,她紧紧地抱住他,好似一松手就会坠入百丈悬崖,颤抖着说:真的吗?我行吗?他笑说,你又不是瓜子愣子,叫你念书识字,又不是叫你挨哩。大女的情绪再度高涨,他的情绪再度高涨,窑洞里一时像是炉火正旺的烧炭窑。再度冷静下来后,大女幽幽地说,你心里有这个想法,我都高兴死了,人是啥命就是啥命,要认命哩,不认贱命的人,连贱命都保不住的,咱们都走了,爹妈、二妈谁管?我不去念书识字了,到底能识几个狗爪爪字儿,倒是小事,贪识字哩,把自己的本性丢了,就再也找不回了。

那一晚,马赶山受到的心灵震撼无与伦比,他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婆娘,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第二天清晨,大女悄悄起身,给马赶山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去给家里的牲口添草,给小光棍喂精料,赶全家人起来时,她已忙活半天了。赶山妈发现她还穿着旧衣服,责备她说,咋不把新衣服穿上?大女笑道,穿上那种衣服,我咋干活嘛。赶山妈说,你穿你的,干不了活,我干。大女笑说,弄脏了,我还舍不得呢。赶山妈说,弄脏了就弄脏了,你才穿过几件好衣服,就舍不得了?大女还是不愿意,赶山妈将她推回屋子,冷了脸说:我就在门口守着,你不把新衣服换上,就不要出门。马赶山已经醒了,还习惯性赖在被窝里,回想夜晚的甜蜜光景,院里的说话声让他警觉起来,大女悄悄进屋后,他装作睡着了,大女从头前轻脚经过时,他猛地伸手将她拉上了炕,她没防备,吓得吱哇一声怪叫,他嘿嘿一笑,她才反应过来,恼道:把人月经都吓出来……话没说完,她立即意识到婆婆还在门外,一下子羞臊得真的哭了。他也吓坏了,忙说,我跟你耍的,这么不依耍的?大女悄悄指一下门外,他本来就很机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故意提高声调说:把人丢到自己的妈跟前了,怕什么嘛。大女还是不能释然,他问她刚才在外面跟谁说话,她把事情说了,他笑说,还是妈有见识,你想想,趁现在不穿新衣服,上了年纪,想穿都穿不出去了。她说,人家实在舍不得嘛,他说,城里女人吃饭舍不得,穿衣服可是舍得下血本呢。大女一想,毅然决然脱下旧衣服,大大方方穿上新衣服,大大方方出门做家务了。

俊鸟知道马赶山回来了,前几天在大街上和这个大伯哥说了一会儿,让人美美地嬉笑了一场,当时觉得难为情,离开现场后,一想起心就乱跳,跳着跳着,心口那儿就甜得不行,心底泛酸水儿,口齿冒酸水儿,真是个有意思的男人哩,而这个男人却是我的大伯哥,还是神一样别人想看都看不见的县长哩。她很想来大女家磨叽磨叽,也没有特别的想头,弟媳妇跟大伯哥还敢乱想什么,能偷偷地瞄上一眼,就像烟瘾大的人终于吃了一口烟,烟雾冒了,随风散了,烟灰弹到地上,化入泥土了,什么都看不见的,心里却熨帖了,要的就是那吃烟的过程和那一丝苦涩而呛人的感觉。她知道大伯哥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回家都是带着工作的,他一定会去田地里察看庄稼长势,还会走家串户访问民情的。大清早,她借口去给菜园子里除草培土,其实,还不到做这活路的时令,不过,勤快的人,提前做,多做几遍,也是好的,要不,咋把种庄稼说成是务庄稼呢,要紧的就是一个务。她家离马赶山家隔着一畛子地,可她家的菜园子却和他家的菜园子离得很近。俊鸟在菜园子务庄稼,没有多少活路,这些活路可干可不干,可当下干,最好是再过半个月干,所以,眼前的这些庄稼也不必太过用心去务,本来务庄稼是要弯腰,甚至要蹲下跪下的,两眼要紧盯活路,要不,一头挖不到地方,就会损坏秧苗。她直杠杠站着,双手抓住把儿,瞅一眼脚下的土地,头抑抑扬扬一下,眼睛的余光却扫向另外的地方。都日上三竿了,该出现人的那个路口还不见人影儿,而又实在找不出干活的理由,她有些扫兴,有些灰心,有了掉转身回家的念头。忽觉心口那儿一紧,一疼,呀,我这是黄鼠狼跟上猫头鹰熬夜哩嘛,脑子简直是让麻雀一膀子扇糊涂了嘛,人家多长时间没回家了,两口子还正在热火呢,我却在这儿瞎子等哑巴,即使等到了,也是有眼睛的没嘴,有嘴的没眼睛,只剩下干着急了。想起人家两口子在一起的那场景,那场景还真就在眼前晃悠了,恼意从心底冉冉而来,她挥起头,凌厉一下,定睛看,几棵绿森森的小葱狼藉在地。

俊鸟心疼得不行,这是自己去年秋上亲手栽的葱啊,严冬都度过了,却没有逃过自己的头,又心酸得不行,世上的好东西都是别人的,世上的好男人都是别的女人的,不是自己的,咱也不贪别人的,看一眼都那么奢侈,别人的男人咱更不敢抱有什么不良企图,仅仅是远远看一眼,听他说说话儿,哪怕是跟别人说话,咱蹭着听一耳朵,都如此作难的。心念一起,顿觉心灰意冷,暖洋洋的春阳高悬头顶,身上却是冷的。她不舍得被她损坏的葱苗,弯下腰去,双手紧握把儿,像正经庄稼人那样,轻轻地挥起,稳稳地落下,将葱苗连根剜出来,蹲下去,仔细捡拾干净,准备回家去。走出几步,心里还是欠些啥的,又扭头去看那个路口。她瞥见一个人朝这个方向走来,不是她心里想见的那个人,却是那个人的婆娘。不是以往看习惯了的那个大女,而是一个像初升的太阳般鲜艳的大女。她本来是要就手走开的,一看见她,心里率先涌上的是一股惭愧,我居然想见人家的男人,我咋是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啊,继之,又是一团惶恐,她觉得她的心思就明明白白地画在脸上,有眼睛的人谁一眼就可看破的,这不是当着主人的面扳人家的苞谷吗,这个念头还没有成形,又一个念头破浪而出:我扳谁家苞谷了,我扳苞谷谁见了,我顶多只是看了她家苞谷一眼罢了,把苞谷种在野天野地里,免不了让人看,种到你家炕头上,保证没人看了。俊鸟生出决断之心,以一种精心务庄稼的标准姿势,蹲在地上,背向路口。这当儿,大女已到身后了。俊鸟听见响动,猛回头,大惊失色说:

“嫂子啊?远远地我还以为谁家来了城里亲戚呢,哎哟哟,你可把我的眼睛都照花了。”

“看你说得玄的,把我都臊死了。你也挖葱啊?”大女笑着,她一手提了一把头娃儿,一手提了一只柳条筐,顺势蹲在小葱垄边。

“就是的,准备吃酸汤面的,要呛一点葱花。你也要做酸汤面吗?”

“就是的。这个季节,人不爱吃晒的干菜了,新菜又没长起,再没个啥啥吃吗。”

大女一边说着话,一手把住葱苗,一手抡起头娃儿,轻轻巧巧挖出一撮葱苗来。俊鸟猛地反应过来了,心下一阵虚怯,好似做贼当场被人捉了。葱苗埋得不深,垄距又窄,是不能用大头挖的,女人拿着大头笨重不方便,只适合拿这种头娃儿。她怕大女看出她的心事来,就失声岔气叫道:

“啊嘎嘎,我只说你穿了新衣服,把我的眼睛照花了,还没留意到底是什么新衣服哩,这到底是什么料子吗,颜色看着咋那么鲜净的,式样又那么挺括的?”

“听人家说,好像是羊毛的。我也不知道是啥料子,想着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吧。”大女淡然说着,手底的活儿也在干着。

“快让我看看!”俊鸟说着,就奔了过去。伸出两根指头在大女胳膊上轻轻一捏,便失惊叫道,“咦,这是羊毛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羊毛?这么绵软的,简直是嫂子的奶头嘛!”

“不德行的,你咋不拿你的做比哩,你又不是没有?”大女红了脸,剜了俊鸟一眼。

俊鸟哈哈笑着,说:

“我有倒是有的,同样的奶头,长在城里女人身上是金蛋蛋,长在我身上就是土疙瘩。”

“我不跟你一样嘛。”大女嘴里恨声恨气的,心里却甜着。俊鸟想说,我哪敢跟你一样,你虽在乡下,那个东西可是城里人享用的。又没敢说,只捂着嘴哧哧笑。大女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娇叱道,你这个骚婆娘,笑什么笑,吃了喜娃妈的奶了!俊鸟又捂嘴笑了几声说,你刚说听人家说什么什么的,人家是谁呀?大女笑说,人家就是人家嘛,还能是谁。俊鸟说,前几天,我在街上还见到过人家,人家叫我问话哩,把我吓死了,也臊死了,又不敢不去,那时候人家不是咱家人,人家是官,咱是人家管的小民百娃子啊。大女其实不知道这个情况,故意说,人家说过,那也是没奈何的事情。俊鸟心里一凉,那人怎么啥话都跟自己的婆娘说,唉,唉,把这种话都给自家婆娘说,说明人家心里没有别的婆娘嘛。俊鸟想象着两人钻在被窝里说这话的情形,便强忍住心中的酸楚,笑说,人家回来了吗?大女说,昨晚回来的。俊鸟失声说,哦,我说呢,看上去嫂子咋和往日不一样了,穿的衣服不一样了,走手不一样了,开言动语也不一样了,脸脸子光鲜鲜儿的,奶奶子翘翘儿的,腰腰子软软儿的,腿腿子撇撇儿的,说话腻腻儿的。大女羞红了脸,恼道:要死啊你,你再说这些疯话,我真不理你了。俊鸟笑说,呵呵,不说了,不说了,嫂子不理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哩,赶紧回去给人家擀臊子面吃吧,吃得有劲儿了,呵呵,不说了,不说了。

俊鸟磨磨蹭蹭转身回家,大女一手挎起柳条筐,一手随意甩着头娃儿,回转身,走出几步,忽地想起俊鸟哪里不对头。哪里不对头?仔细一想,不觉心下莞尔。俊鸟的牙白生生的,她本来就长了一口米牙,齐蓬蓬的,两面脸蛋上两个小小的酒窝儿,一笑,开口一说话,一张脸就像一只刚掰开的香瓜。大女真的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牙膏的味道。俊鸟刷牙了?我说她的牙怎么那么白呢。先前可不是这样,所有的乡村男女一样,都不刷牙的,牙有好坏,一律都是黄腻腻的,像是玉米粥黏在牙上,讲究的镶一颗银牙或金牙,不是天生的牙,咋看咋别扭。大女先前也是不刷牙的,马赶山随军回防后,有一次探家,给她拿回了牙膏牙刷,让她学着他的样子刷牙,她不刷,她觉得毛刷是用来刷牲口皮毛刷鞋用的,却在嘴里捣鼓,捣鼓得满嘴流白沫子,像是干那活儿。大女突然想起,刚成婚那阵儿,马赶山就是刷牙的,早上哪怕起来多迟,都要刷牙后才吃饭的。那时候,她知道反正人家半个月后就要走的,这一走,就不是自己的男人了,再说,她以为那是队伍上的规矩,就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又让她也学他的样子,在嘴里胡捣鼓。看她不愿意,他竟然说:不刷牙,嘴臭得跟驴沟子一样,谁跟你在一起睡觉!大女怀着满肚子的委屈,第一次刷牙。他走了,她就不再刷,又怕他突然回家,便隔三间二刷一次牙。刷着,刷着,一天不刷牙,竟然满嘴苦涩,自己都闻得见自己的嘴臭了。村里那些婆娘偶然发现她的牙白了,问是怎么回事儿,任她们如何套问,她都不肯说。她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丢人的事儿。全村人,无论男女,只有她一个人刷牙,后来,她由先前的惶恐转为暗暗的得意:我就是跟你们不一样嘛。如今,俊鸟不言不喘地也刷牙了,这让大女心里少了一层孤独感,又生出一丝不忿:你刷的什么牙嘛,你男人又不是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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