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革命革到革命者家里

一九五0年的婚事 作者:马步升


马赶山在家里待到第三天,总觉得家里缺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到处看看,似乎又什么都不多,什么也不少。但,分明的,真是哪儿多了点什么,哪儿少了点什么。这一夜,他和大女欢乐毕,两人说闲话时,他突然问:

“你给我说说,这段时间家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没有啊,你不是看见了嘛,老人都好着哩,娃娃都乖着哩,连牲口都没有什么病啊痛啊的。”大女尽量把说话的口气调整得轻描淡写。

“你要是不说,我就不理你了,你心里没有把我当自己的男人嘛。”马赶山真的背过身去,扔给大女一个没有表情的脊背。

“真的没事嘛,你听谁的闲话了,疑神疑鬼的?”大女伸手扳马赶山的肩膀,没有扳出来话,也没有扳过说话的嘴来。

“爹妈不让我给你说嘛!”她又扳一扳,还是没有扳过来说话的嘴,也没有扳出一句话来。

“爹妈是怕你担心,我也是怕你把不住脾气得罪人。”一扇脊背像一块冰冷的门板横挡在大女的眼前,她低声抽泣起来。那扇门板呼地矗起来,低声吼道,哭,哭,叫你说话你不说,尿水子倒收管不住了!

那一夜,马赶山听到了一个让他无比震惊无比气愤又无比痛心的事情。

马赶山离开员外村的第三天,柳姿和高红泥就进村了。高红泥双手捧着一个小本本,说是奉马县长的命令下乡宣传新《婚姻法》。马村长不敢怠慢,立即把手中的那面破锣,敲得破了似的聒耳。全村人很快集合起来了,高红泥照着手中的小本本给大家念了一遍,向大家宣讲了颁布新《婚姻法》的重大意义。接着,她直接点了赶山一家人的名。说是一夫多妻,那是旧社会的罪恶,是把广大妇女不当人,新社会了,要移风易俗,彻底实行一夫一妻制,而且,哪怕是一夫一妻,也要建立在自由恋爱的基础上,凡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都算是包办婚姻,这种婚姻,最大的受害者是妇女,所以,妇女要求离婚的,政府无条件支持,有些妇女因为各种各样顾虑,不愿离婚的,政府要动员她们离婚。她的一席话,让全场的人都噤若寒蝉,老人害怕孙子孙女没了妈,没人照看,男人怕没了婆娘,身上没穿的,嘴里没吃的,娃娃没人照管,女人怕没了家庭,自己就是寡妇了,没儿没女没男人,自己变成孤魂野鬼了。高红泥眼看会场有了骚动,大声说,法律是国家颁布的,县上只是执行的,你儿子是县长,大家应该首先拿出实际行动支持自家人的工作。她站在高处,指头指着赶山爹,数落他娶两个婆娘的不道德行为,又指着赶山二妈,说她只不过是马家的生育工具,是赶山爹的性奴隶,这还不算,又指着大女,说她也是马家传宗接代的工具,和县长毫无感情可言,她甚至说,你都不想想,赶山县长是革命功臣,是县长,你是什么?你一个大字不识,不但对县长的革命工作没有任何帮助,还拖了县长的后腿。最后,她希望所有和赶山家类似情况的,很快去县上办理离婚手续,争取主动,谁要是拖延,政府将采取强制措施。

高红泥宣讲完毕,柳姿带上她,信心满满地又去了下一个村庄。员外村的男女老少齐聚打麦场,开始面面相觑,接着失声痛哭,大家联想到前几年搞土改时,马赶山对爷爷都不留情面,前几天回家,都不在家里住,显然是有外心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原以为咱员外村出了一个县长,脸上挺有光彩的,谁知道出了一个祸害!能让我们沾一点光,我们就沾一点,不让我们沾光,我们也没有指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倒好,把独木桥都给我们拆了!不认自己的婆娘,古来就有陈世美的,这还说得过去,还没听说过,哪个娃当了官了,连自己亲妈都不认了?”

赶山爹听不下去了,他感到震惊,气愤,羞愧,赶山二妈只知道在那儿捂着脸呜呜地哭,赶山妈簇拥着赶山二妈,陪着流泪,不知该怎样安慰自己的老姐妹,大女顾不得自己羞臊伤心了,也簇拥着二妈,陪着流泪。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难听,赶山爹走到人面前,大声说:

“我娃做的事,有我在这儿担着!我要说的是,我娃虽然不学好,还不至于做这么出格的事情,我现在就去县上,问问他狗日的,要真是这样,我先打断他狗日的腿!”

赶山爹说完,转身就走,马村长上前扯住,说:

“赶山爹,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既然这是国家法律,赶山只是照章执行,别说你敲断他的腿,你把他杀了,换一个人当县长,还得这样做。再说了,娃是你娃,这不假,可是你娃是子午县的县长,你能管了你的娃,你还能管得了县长?”

赶山爹脖子一梗,说:

“咋了?娃当了县长就不认他爹妈了,他从老母猪后腿缝里蹦出来的?不要说一个烂县长,皇上也是他妈生的。别人当县长咋弄,我管不着,只要不是我娃做这种缺德事情就行了。”

在众人的苦劝下,赶山爹终究还是走不脱,大女抹了眼泪,走上前说:

“爹,你先消消气。我相信根娃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我明天去县上看看,到底是咋回事。”

当即有几个年轻媳妇,表示要陪着大女一起去县上看看。第二天,大女和几个伴儿,一同去了县上,走了一路,担心了一路,到了县上,打听到马赶山不在,而县城到处是要求离婚的妇女。她们感到事态严重,赶紧回家了。大家知道这个情况后,悬着的心,想放下,却放不下,要悬起,又悬不起,没有见到马赶山本人,不听他亲口说,员外村的人都不敢乱说乱动。马村长和几个长辈商定,每天派出几个人去县上,轮流去,直到见了本人,当面问了他为止。

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了,大女回来的那一晚,把她见到的情况如实给家里人说了,全家人无情无绪默默吃了晚饭,一会儿只听根娃像被恶狗追着似的,惨声嚎叫着奔回来,大女一把拽住他,问他怎么了,根娃急得说不出话来,只知一只手指着外面说:

“二奶奶……柴窑……”

赶山爹一听,心里当下明白了,一跃下炕,精脚片子就往柴窑跑,大女随后赶来,赶山妈也跌跌撞撞跟在身后,大女到了柴窑门口,只见公公怀里抱着二婆婆,柴窑是落顶的破窑,用一根木柱将窑顶横牮起来,木柱上挂着一个绳圈儿,晃晃荡荡的。大女全明白了,跟着赶来的赶山妈也全明白了,婆媳俩手足无措,只知放声大哭,赶山爹大喝道:

“哭,哭!”

哭声戛然而止,婆媳俩扑到跟前一看,那个轻生的人嘴里吐着游丝儿,脸上挂满泪珠,这才放下心来。赶山二妈回到家里,只要寻死不歇,赶山妈和大女苦劝不下,赶山爹火了,一手扯起二房,一手抓过一根皮绳,大喝道:

“不想活了,走,我送你上路!我看咱家把老先人的脸不丢光,你不甘心嘛。”

赶山妈和大女火急扑上前去,根娃、勤娃,还有见娃,也懂得事情大小了,都哭着扑上去抢夺二奶奶,赶山爹喝道:

“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人家要死,就让人家去死,人家死了,我再死,你们跟着死,全家人死不干净,人家心里过意不去嘛!”

赶山二妈强辩说:

“我有那么狠心吗!”

赶山爹说:

“你还不狠心,你把全家人往绝路上逼,还要多狠心才算狠心?”

赶山妈看见事情有转机,上前一把推开赶山爹,从来不对自家男人说重话的她,厉声训斥说:

“滚得远远的!我们先后的事情轮不着你管!”

大女趁机推开公公,婆媳俩簇拥着赶山二妈,在大女的屋里,说了一晚上的体己话儿。赶山二妈的意思是,只要不赶她出马家的门,过啥苦日子都行的。赶山妈训斥说,妹子你瓜了吗,娃瓜了,你也瓜了?再说了,这是不是娃的意思,还没见娃的一句话呢,要真是那样,我给他狗日的摔命去!

马赶山回城那天,正好轮到了大女、俊鸟,还有两个年轻媳妇上街探听消息,俊鸟听了马赶山和别人说的话,特别是和自己说的话,心里便明白,那个名叫高红泥的女子一定是歪嘴和尚念错经了,她本来对马赶山就有好感,回家后,把自己见到的听到的,加油添醋逢人就说,那两个媳妇虽没有她说的这么真切,基本意思都是可以互证的。大女和马赶山住了一夜,她的身体准确地告诉她,她的男人还是她的男人,她便把家里的变故堵死在嘴里。

听了大女的诉说,马赶山在家里再也无心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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