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阿春的举动就更令石老黑吃惊了,她从洗干净的那叠云头布里取出一块,为石老黑扎在头上。她说:“云头布是女人的布。梅山虎匠从来就是沾女人的光。女人为你扎上云头布,你就一定会走运。不信你试试看。”
三年前,包谷地里的事情发生以后,石老黑把阿春当成了天上的星星,看得见,摘不着。如今,这星星意外地坠落到了他的身边。石老黑喜出望外,笨拙的嘴巴也变得灵泛了。他接过阿春的话说:“我会行运!我已经行运了!”
阿春舒了一口气,这苕东西终于明白了这话的意思。她看见石老黑一阵风似地出了寨子,上了对门的山坡。红色的云头布消逝在盘瓠崖的晨曦里。
石老黑去后没多久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他一路飞跑,一路高声叫喊:“师父!师父!弓弩发了!弓弩发了!”
梁法东应声而出,急切地问道:“弓弩发了,弩堂可见四爪一齐开?”
石老黑喘着粗气回答:“没见四爪一齐开。”
梁法东再问:“可见倒了财?”
石老黑接着回答:“没见倒财。”
梁法东继续问:“没见竹叶子开花?!”
石老黑摇着头:“没见开花。”
老虫被弓弩所射的毒箭打中要害,当场死亡时,它的四只脚爪一定会由内向外,掀开脚爪下的泥土,叫做“四爪一齐开”。如果老虫没有当场死掉,它肯定在舔食带有毒药的伤口,等到毒药攻心,老虫才会四爪一齐开。老虫的死,虎匠不言“死”字。老虫受死弩堂,虎匠有了财喜,称为“倒财”;竹子临死才开花,老虫的死就称为“竹叶子开花”。梁法听说弓弩虽发,却没见老虫死去,便到梅山坛前占卜问卦:“请问祖师、本师、三元宗师,请问梅山坛上众曹师真,弟子神弓已发,不知是否已经倒财?”
梁法东抛掷三卦竟全都是阳卦。神明昭示:弓弩虽发,老虫还仍在阳间。围观的苗人们连声叹息。梁法东瞑目疑神,再次祷告:“观请祖师、本师、三元宗师,观请梅山坛上众曹师真,弟子神弓已发,竹叶子想必就要开花!”
梁法东再打三卦,果然得了一阴、一阳、一胜的“三福周全”之卦。神明昭示:弓弩已发,老虫中箭,现时虽未毙命,却离死期不远。梁法东喜出望外,大声吩示:“老黑!二狗!取虎叉!”
虎匠师徒三人各提一把虎叉,看过弩堂,分头寻找。寨子里的苗民们各执砍刀、棍棒等物,紧随其后。
石老黑带着一伙人来到苦竹冲,阿春也在其中。人们在三年前石老黑与阿春相遇的包谷地里,发现了中箭的老虫。老虫躺卧着,嘴巴顿地。情况紧急,石老黑大吼一声:“大家上树!”
人们纷纷爬上包谷地边的一棵棵大树。石老黑和阿春上了同一棵大杉木树。石老黑吹响梅筒,大声喊话:“大家千万不要下树,老虫还没有倒财,大家要在树上耐烦等,等到老虫抬头晒须,倒财了,才可以下树。”
老虎作为兽中之王,有一种特别的死法。它死的时候,一定要抬头晒须,如同在生时一般威武。这就是“虎死不倒威”。
石老黑和阿春砍下杉木树的枝桠,朝着包谷地里的老虫投去。其它树上的人们也跟着砍下树枝,投向老虫。那老虫的身边,丢满了根根木棒,它却无动于衷,依然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嘴巴顿在地上,丝毫没有“抬头晒须”的意思。
梁法东和吴二狗带着的两伙人,闻听梅筒声,也来到了苦竹冲,纷纷爬到树上,静候老虫“抬头晒须”。
石老黑和阿春,分别坐在杉树两根并排的枝桠上。
阿春轻声说:“真碰巧,我们又在这里相会了。”
“今天是在树上,那天是在地里。”石老黑仿佛在回忆着那天的情景。
“今天人多,那天只有我们两个人。”阿春补充着。
“那天你真狠心!”
“哪个要你胆子那么小!”
“我胆子大,辛女娘娘就会发善心?!”
“盘瓠大王沾辛女娘娘的光。男人总是沾女人的光。”
“沾女人的光....”石老黑下意识地摸了摸头上扎着的云头布,阿春给他扎云头布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多谢女人给我带来的好运。”
石老黑和阿春,就这样用极轻的声音,极浓的情意,在杉木树上进行着交谈。猛地,有人大喊:“老虫抬头晒须了!”
石老黑定睛一看,果然如此。他顺手取下钉在树上的虎叉,对阿春说了声“下!”一梭便下了树,和四面八方的人一道,朝着包谷地里那已经“抬头晒须”的老虫奔去……
盘瓠崖的苗人们,七手八脚,用一根大木杠穿抬着四脚捆绑的老虫,同时也将虎匠师徒三人高高抬起,梁法东吹起了得胜的梅筒。人们一路欢呼回到了寨子里。经久不息的鞭炮声,响彻在盘瓠崖的上空。
廖老六家的堂屋里,梅山法坛上,供着热气腾腾的五杯香茶,恭请五方梅山神祗降临法坛。法坛之前,并排摆着两条长凳。被猎获的老虫,头朝法坛,搁放在长凳上。掌坛虎匠梁法东,威风凛凛地骑在虎背上作法,徒弟石老黑和吴二狗,侍立在两厢。围观的苗人,里三层,外三层,把堂屋挤了个水泄不通。骑在虎背上的梁法东,唱起了“散花歌”,在石老黑和吴二狗的带领之下,满屋的苗人,都参与了“散花歌”的帮和。人们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虎匠通过“散花歌”,向梅山坛上的众神和历代祖师禀报,神弓药箭已经制服了兽中之王。骑在虎背上的梁法东,每唱到一位神祗或祖师的名讳时,都从顺的方向,拔下少许虎毛,抛向空中,这便是“散花”。
阿春挤在人群当中,唱着,笑着,格外开心。她心里想的与满屋子欢乐的人们并不完全相同。她相信,是自己给石老黑扎上云头布,虎匠们才有今天的好运,虎患才得以消除。她庆幸自己也和姬姬一样,是一个可以扶佐丈夫的好女人。猛地,她感到一阵恶心,便急忙挤出人群,去到屋后一个避静的地方,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她从早上到现在没吃过一点东西,呕吐出来的全是黄胆水。忽然,她的心里出现了一个疑问:这个黑脸虎匠,能够让她把这个伢儿生下来吗?
梅山法坛之前,虎匠师徒开始给猎获的老虫开膛。老虫的浑身都是宝,没有一点东西他们舍得丢掉。师徒三人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老虫身上的一切。猎获了这只老虫,师徒三家人,三、五年间生活无忧。梁法东从老虫的后腿上,割下一大块肉交给阿春,由她去切成碎块,放上油盐和水煮熟,称为“老虫泡汤”。寨子里的任何人都可以来吃。听说老虫泡汤煮好,寨子里的老人们都带着伢儿赶来了。阿春给他们每人舀上一小碗。伢儿吃了老虫泡汤,成人以后胆子大。阿春没忘记弟弟树保,树保已经十二岁了,胆子特别小。三年前虎匠在盘瓠崖打得老虫,他曾吃过一次老虫泡汤,胆子就不那么小了。今天再给他吃一碗,胆子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