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李复堂有两幅画近于复制,唯画幅有册页与长轴之别,一以浓墨绘鱼背、鱼鳍,一以淡墨绘鱼肚,只几笔点染,两条鱼便活灵活现,一正一反,稻茎穿嘴,鱼尾处则垂下结结实实的稻穗,很世俗平常的生活景象。
画中的鱼都是大头宽嘴,两茎长须,向下略弯——这当然是鲇鱼,虽然李复堂未加说明,只题诗云:“河鱼一来穿稻穗,稻多鱼多人顺遂,但愿岁其有时自今始,鼓腹含哺共嬉戏,岂惟野人乐雍熙,朝堂万古无为治。”一图未署名,仅印“大开笑口”白文印,另一图则署了“复堂墨”的款。
看来鲇鱼在清代扬州是与丰收的祈望联系在一起的,而现在,鲇鱼似乎也与市场的看好联系在一起——财经媒体上时常可以看到“鲇鱼效应”之词,说的就是市场的活跃,概因此鱼生命力顽强,喜欢在鱼群中左冲右突“搅活一潭水”而得名。
鲇鱼在家乡谓之“鲇鱼角子”,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后面要加上“角子”二字。不过这有个好处,就是不会与那种常见的鲢鱼混淆——我们那儿的方言“ n ”与“ l ”发音混淆,如果不加“ 角子 ”二字,直接读作鲇鱼,到菜场是会让人以为买鲢鱼的。
鲇鱼在儿时吃得并不太多,因为这种鱼昼伏夜出,且力气极大,钓鱼是很难上钩的,我印象里似乎从来没有小伙伴钓过这玩意儿。
因了难捉,儿时吃鲇鱼的次数并不算多,而家乡吃法似乎以汆汤居多,些微的泥腥气,印象实在不深。
吃鲇鱼真正多的时候其实是在内蒙古。
刚工作时到北方边城满洲里呆过一段时间,那时的单位在满洲里有个办事处,加起来不过五六个人,像个家庭。在那里事儿并不多,我们几个经常琢磨的就是吃。饭店里都是北方菜,吃来吃去不免腻味,胃部思乡之情实在太浓,几个人便轮流下厨,按记忆中的口味尝试着做些菜。君子在这里是无法远庖厨的,何况并非君子——作为老大哥的办事处经理会主动教你!不学不行。
满洲里邻近呼伦湖——北方最大的淡水湖,也称达赉湖,湖中盛产鲤鱼、鲫鱼和鲇鱼等。我们轮流上菜场买菜,几乎都是湖中出产的这几种鱼在变换,卖鱼人将鲇鱼铺在一层塑料布上——不像南方用水养着,满洲里天气冷,这些鲇鱼都冻起来了,但卖鱼人告诉你这其实都是新鲜的。
常常三天两头就买鲇鱼,因为那老大哥认为,达赉湖也就是这种鱼最好吃,别的鱼与南方根本没法比,他特别喜欢喝这鲇鱼汤。
鲇鱼买回来,解冻,剖开,下沸水锅中略汆一下,粘液即凝成一种白的皮,抹掉,洗净,剁块重新下锅油煸,加水烧汤后,极白而浓。
在那里呆了好几个月,回来后,居然每个人都说自己白胖了一圈,想来与鲇鱼之力不无关系。
去外地出差,不经意间尝到川味鲇鱼,比如大蒜烧鲇鱼、沸腾鲇鱼,顿时一见钟情。后一种上桌时盆里尚自沸腾,一层红红的辣油,淹着浸得白里透红的鱼肉,间杂碧绿的香菜、蒜末等,想来都是要吞口水的。
还有红烧鲇鱼,那真是好吃。
一次傍晚路过老江淮公路,在一个叫做马棚的小镇附近吃鱼,老板让我们自己选鱼,见水箱中的鲇鱼极大而活跃,便点了红烧鲇鱼,老板说:“你们眼光真准,这鱼是湖里的渔民刚过河送来的,叫个新鲜!”于是现杀现做。
坐等期间,水气氤氲,窗外三三两两的渔火,渡口人声隐约,觉得时间在什么时候竟弯曲了过来。
鲇鱼上桌时蒜瓣极多,汤汁浓稠,其色红中发亮,入口微辣微甜、鲜香肥嫩,坐对运河点点飘忽的渔火,几乎疑非人世。
现在想起,觉得似乎是一个久远的童话,童话的主角已全然忘却,记得的唯那个在清水中闪着五彩光泽的小小身子。
极小巧,略扁,颇像微缩版鳊鱼,一般只小孩手指大小,鳞片上多有色彩,如映着雨后的彩虹,尾部一条若隐若现的幽蓝线纹,在近水岸处的水草丛中摇着尾巴,极是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