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吃什么菜”——这句话并非问话,而是故乡俗语,所说其实是蔬菜的应时而生,比如春夏之际,要吃的青菜当然不是冬天那种软糯酥甜的“百合头”青菜,而是细细小小、碧青嫩绿的毛菜。
在菜园里的空地上随手撒些菜籽,不经意几场稀稀落落的春雨后,忽然想起,跑到园子里一看,地上一层茸茸的绿——密密麻麻都是那种冒出的小小植物,清一色的两片苹果形对叶,一支支立着,挤在一处,却并没有一丝乱意,蹲下歪着头可以看上半天,满眼盈盈的绿意,满心小小的快乐,只是不想说,却又像要跳出来一般,然后就每天欢天喜地浇一次水,那小小的植物像知道自己的心思一般,顺风便长,没几天就冒出汤匙形青波波的小圆叶来,嫩得让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怜惜才好。
这就是毛菜,上海所称的鸡毛菜,家乡称之为小末菜(“末”读时略带鼻音,也有称作“小末菜子”的),一种春夏间生长期极短却极可口鲜嫩的小小青菜。
第一次读到“一庭春雨瓢儿菜”这样的句子,眼前出现的就是这些雨后纷纷挤挤的小小叶菜——彼时理所当然地以为瓢儿菜便是毛菜。然而后来乱翻书才发现错了,瓢儿菜并非鸡毛菜。《随园食单》里有“瓢儿菜”条,记有“炒瓢菜心,以干鲜无汤为贵。雪压后更软”,所说显然是冬天的菜,再查,原来瓢儿菜就是油塌菜,以南京地产为知名,半塌地,叶皱褶,多为墨绿色,经霜雪后味方美——不过让自己奇怪的是,既然瓢儿菜以雪后为佳,何以板桥前缀以“一庭春雨”四字呢?这几个字与雪后的瓢儿菜无论如何也扯不上边的,所以对我个人而言,还是顽固地觉得这句诗是说鸡毛菜,或者是郑板桥误把“鸡毛”当“瓢儿”也未可知。
家乡所称的“末菜”二字不见于书载,“末”也许是“毛”的音转,也有写做“蔓菜”的,其实我倒喜欢“毛菜”这写法,“毛”让人有小毛头的感觉,喻其初生,当然形象,而称其为“鸡毛菜”也不错——这名字有一种不经意随手拾来的感觉,想来是说其初生轻若鸡毛、且生长多而繁吧,简直就是“一地鸡毛”,不过这鸡毛颜色是绿的罢了。
小时母亲撒菜籽时,自己也会抢过一把,朝天撒去——那是玩儿的,可是这也无妨,因为菜籽只要撒到土中就可以的,并不像别的菜要讲究行距间距,这东西要的就是随意,密也好,疏也好,都成!只要碰到湿润的泥土就会生长,所以最后园子里旮旮旯旯的空地都是这菜。
从钻出地面开始,不过一周左右的时间,毛菜的圆叶子就都出来了,再过几天,一些长得壮些的就可以先拔出来了——当然,这壮也只是相对于幼嫩的菜苗而言,其实还是柔嫩之极的,茎呈白色,这种早出的毛菜并不多,并不够烧上一锅菜汤,可是这东西并非以多取胜,烧蚬子汤、排骨汤起锅前只要丢几根下去,淡白的汤面漾着几丝绿意,吃到口中,都不忍去嚼,那茸茸的嫩绿有一种轻抚人心的温柔,转成味觉怎么都不会让你失望。
拔过毛菜留出的空间里不几天又疯疯地长满了,这时才发现菜籽似乎撒得太多了,得经常拔才行——就这样,拔了吃,吃了拔,拔了长,长了拔,简直就没个尽头,一畦小床大小的菜地,每天吃,能从春天吃到夏天。
毛菜吃法当然还是以汆汤最佳,清炒也不错,清炒时略加蒜蓉,更能提味。
也有炒香菇或蘑菇的。
红烧蹄髈或斩肉时,人家也爱以毛菜垫底,确是去腻消食的佳物。
毛菜当然以鲜嫩者最佳,然而也有吃不掉长老了的,叶片不再是那种浅碧色,茎也由白转绿,这样的毛菜可以拔下腌成卤菜,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加盐,加少许姜丝,置重物压一夜也就成了,腌卤过的毛菜极鲜,尤其是炒嫩蚕豆或嫩毛豆时,可丢几段红辣椒下去,食之也只有用“极鲜”二字可形容——那种鲜不是肉食的鲜,而是家常蔬菜传达出的至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