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良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平均每个月他要去两趟县城。他总觉得租船有点不划算，便把那条船买了下来，在船上用红漆写了一个“李”字。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已经进入了腊月，早晨起来的时候，田野上蒙着白霜。天色一直是阴沉沉的，每个人的脸色也是灰灰的，像土灰田鸡，河水也是灰暗的，流动得很慢，风小的时候，水波微漾，像是青鱼的鱼鳞。树叶都落完了，鸟巢在风中摇摇欲坠，没有了树叶和鸟，天空没有生机。大家都在等待着今天的第一场雪。

李国良加工厂里暖融融的，他用木板把木条窗钉得死死的，一丝风都钻不进来，新打下的米，散发着热气，手如果凉了，就插到米箩里焐一下。没有人来打米的时候，他就穿上旧棉袄，把手塞到袖套里看《三国演义》。别人都懒洋洋的，他却红光满面，脚步走得飞快，像是被疾风赶着的一片枫叶。

李国良有了钱，不知道该怎么花了。李国良说：“美凤头，现在我们有钱了，该生个儿子了吧。”余美凤说：“你这点钱，就算有钱吗？”李国良说：“你怎么不知道满足？”余美凤说：“我们要先修房子。”李国良说：“修房子干什么？”余美凤说：“钱放在家里，我总觉得不踏实。”李国良说：“我们可以存银行。”余美凤说：“绝对不能存银行。”李国良说：“那又是为什么？”余美凤说：“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家有多少钱，否则，会有很多麻烦。从明天开始，你也别装你的大老板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白茫镇的人，心眼都坏得很，看不得别人过好日子。”李国良说：“那有钱和没钱不是没有区别了吗？”余美凤说：“有了钱，我们可以到其他地方去花。你知道吗，杨湾村有个跑环保的供销员叫张伯鸣，比崔金光还有钱得多，在上海和县城都有房子，可是他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要换一身破衣裳，拎着蛇皮袋，抽最便宜的香烟，而且，家里的房子，跟我们家一样，也是土坯房。本来别人都不知道，有一天，他家的钱发霉了，他拿了一只竹匾，放在屋顶上晒，起风的时候，钱吹得到处都是，这才被村里人发现了。”说到最后，李国良还是同意了余美凤的想法，等到明年夏天，钱应该够了，就可以把房子砌了，房子砌好了，再生儿子。这样一来，家里就真的什么都不缺了。

还有十几天就要过年了，大风刮个不停，路上行人稀少，雪还没有下。陈有成让李国良再送八千斤米给麻团，李国良不想去，但又不知道怎么拒绝，支支吾吾地答应了。临走之前，李国良在船舱里铺了稻草，放了被窝，让余美凤做了几块韭菜饼，还放了一瓶烧酒。这种天气划船，那可真是受罪，摇船的时候，要出一身的汗，恨不得脱个精光，可一停下来，就不行了，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被窝里一点热气都没有，好像快要结冰了。

跟往常一样，麻团请他们吃了一顿饭，他们从热腾腾的屋子里出来，冷风就扑面而来，上了船，风就更大了，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从县城出来，要经过一片叫西九的湖荡，风越刮越大，湖面上看不到其他船只。李国良坐在船头上抽烟，心里盘算着今年一共挣了多少钱。四喜说：“风那么大，天又那么冷，要不，我们休息一天再走。”李国良说：“明天的天气也不见得好。”四喜说：“我的左眼皮一直在跳，我怕今天要出事。”李国良说：“不会有什么事的，大不了下场雪。”其实，李国良害怕呆在城里，他只在城里住过一次。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是去买种子，到城里的时候，快要断暗了。走在大街上，他浑身都感到不自在。他像找丢失的东西一样，在大街上转来转去，最后冷得不行，才颤颤巍巍地走进了粮食局的旅馆。看到走道里铺了地毯，他愣了一会，把鞋脱了，空气弥漫起一种死老鼠般的臭味，这气味和走道里花露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他走到服务台前，但不敢看服务员的眼睛，而是死死地盯着墙壁上的斑点说：“多少钱？”他的声音太轻了，服务员没有听见，她抬起头问：“你找人吗？”突然她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气味，捂住了鼻子，只留下两颗乌黑的大眼珠，流露出厌恶的光芒。李国良并没有注意她的神情，胆怯地说：“我找……找人。”服务员问：“你找谁？”李国良一愣，脑子里马上一片空白，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找……李……国良。”服务员皱了皱眉说：“没有这个人。”话还没说完，李国良已经拎着鞋子，弓着身子，出了门。出门的时候，李国良抽着自己的嘴，骂自己没出息。不就是一个丫头片子嘛，我一不偷，二不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李国良觉得自己丢尽了脸，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虽然风还是很大，但李国良的脸却有些发烫。

多年没来，城里变了样子，在他看来，变了样的城市就像变了心的女人一样，应该受到众人的指责。他在宽大的马路上到处乱窜，他也不知道到底要去什么地方，想到这里，他有一点心酸，暗暗地对自己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在这个地方，就是我让车撞死了，也没人知道我是谁。”他这才想起，今天出门的时候，忘记看皇历了。想到这一点，李国良差点就想哭。他的肚子也开始翻腾起来。经过一家馒头店，李国良闻到了面粉的气味。他走上前，咳嗽了一下，希望店主能看他一下，但店主并没有觉察到他。他说：“包子。”他鼓足了力气，但说话的声音还是很低。店主斜了斜眼睛说，你要几个。李国良举起两个手指说，三个。说着开始掏钱，他没问价钱，又担心给少了，怕人家笑他，于是从中抽了一张十元的，递了过去。拿了退的钱，他没有数，就消失在黑暗中。走了一段，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傻了，万一店主少给了怎么办，于是他跑到路灯下面，开始数起了钱。不知道为什么，他数来数去也数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