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第二年秋天,余美凤才回来。白露刚过,天气还有些炎热。她拎着一只大包,怀里还抱着儿子李小斌。李小苹穿着鲜红色的连衣裙,扎着一个马尾辫,跟在她后面,边走边偷偷地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着,阳光均匀地涂在她的脸上。一下轮船,余美凤就感觉白茫镇格外破败、逼仄,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棉絮店里传出弹棉花的声音,“嘣嘣嘣,嘣嘣嘣……”镇上的人家都在做甜酒,空气里飘散着酒香,香味拼命地往她的鼻子里钻,她想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甜酒鸡蛋。
村子里第一个看到她的人是陈寡妇。陈寡妇还在卖茶水,头上没有搭毛巾,她坐在榆树的树阴下,头靠在椅背上,似乎已经睡着了,不过,只要有一阵轻微的响动,她就会马上睁开眼睛,像喜鹊一样叫起来:“茶水,茶水,一分钱一杯。酸梅汤,酸梅汤,三分钱一杯。”她只要轻轻一动,扎满铁丝的蟹巴椅就会吱里嘎啦地响着。
余美凤长胖了,像个白馒头,走动时,脸上的肉明显的抖动着,像是要掉下来一样。她还烫了头发,穿着一双尖得像红辣椒似的高跟鞋、一双肉色的丝光洋袜。她脖子上有一根金项链,手上戴着金戒指,不过,都是假的。
陈寡妇看到她,马上迎上去,嘴上像抹了蜂蜜似的说:“哎哟喂,这不是美凤头吗,我就知道今天有贵人要来,你看你看,洋气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她又拿起金项链说:“我的天,比我的手指还粗哩。”
余美凤浅笑着说:“陈阿姆,你还好吧?”
陈寡妇说:“你现在讲话怎么也跟城里人似的,什么好不好的,还不是老样子,一把老骨头,半截都埋在土里了,只能活一天算一天啰。”她说话的时候,嘴角的唾液像浪花一样翻卷。
“你这是从哪里来啊?”
“城里。”
“县城吗?”
“省城。”
“啊!不得了,真是不得了啊。”
这当儿,陈寡妇看到她怀里的孩子,自己也兴奋得像个孩子,她一边用手去捏他的脸,一边说:“哟,还生了个儿子,美凤头,你真是好福气啊,快给我抱抱。”
余美凤把儿子递给她,她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接过来。
“几个月了?”
“才三个多月。”
“生下来几斤?”
“八斤。”
“叫什么名字?”
“他爷爷早就取好了,叫李小斌。”
“小名呢?”
“还没取。”
“取个小名容易养活。”
“叫什么好呢?”
“隔壁村上有一个细佬叫‘狗屁’,还有一个细佬叫‘大门’。”
“这些都不好听嘛。”
“顺口就行了,再说名字越贱,越容易养嘛。”
“回头我好好想想。”
陈寡妇拍了拍李小斌的屁股说:“他的屁股,嫩得像豆腐花似的。”说到豆腐花,她就吸了一下口水。
余美凤只是笑。被陌生人一抱,李小斌就哭了起来,边哭边用脚踹着。
陈寡妇把李小斌还给了余美凤,然后说:“他奶奶要是看到自己的孙子,不晓得有多高兴呢。”说完,便用衣角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余美凤说:“那是那是。”
陈寡妇朝她后面看了看,说:“国良伢呢,他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吗?”
余美凤说:“他还在城里工作呢。”
陈寡妇说:“国良伢,真有出息啊,能在城里站住脚跟不容易啊。”她又摸了摸李小苹的头说:“哟,长那么高啦,大姑娘啦。”
余美凤微微地笑着。她问道:“国良的大大还好吧?”
“他一直住在王不郎圩的。”
“国优没把他接回来吗?”
陈寡妇压低了嗓门说:“国优没良心,哪里比得上国良哟。”
余美凤说:“哪里,哪里。”
“我年纪虽然大了,心里却是明白的。”
“小苹,快拿一个红苹果给陈阿姆。”
陈寡妇紧紧捏着苹果,连声说:“不要,不要。”
“陈阿姆,你就拿着吧。”
陈寡妇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就咬了一口,苹果清脆,香甜。她一边吃,一边朝着余美凤笑。
余美凤说:“我先回家啦,家里不晓得乱成什么样了。”
“你去忙,你去忙。”
余美凤来到家门口,一下子就觉得心灰意冷了。房子周围长满了草,屋顶上长着小瓦花和狗尾巴草。锁锈死了,打不开。木条窗被人打断了,余美凤知道肯定有人爬进去过,她从窗口往里面看,黑乎乎的一片。余美凤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她跟李小苹说:“你去叫四喜叔叔来。”李小苹一会儿就回来了,四喜跟在后面,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衬衣,风一吹,他的身子就像是旗杆,衣服就像是一面旗。看到余美凤,四喜说:“嫂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余美凤说:“刚到。”四喜说:“国良呢?”余美凤说:“他还在省城呢。”四喜说:“你们现在是城里人了。”余美凤说:“这锁锈死了,你能不能帮我开一下门。”四喜便跑回去找了把锯子,忙乎了半天,才把锁锯开。
门开了,涌过来一股发臭的腥味,把余美凤的头都熏晕了。屋子里乱得不像样子,像是被人盗过的墓穴似的,角落里居然长了青苔和馄饨树,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这是自己的家吗?四喜说:“阿嫂,我看这屋子今天是住不成了,不如先到我家住去。”余美凤说:“那好吧。”她把东西搁在四喜家,四喜的老婆爱华正在门口洗衣服,她手上沾满了泡沫,额头上也是,看到余美凤,热情地打着招呼。余美凤拿了一把奶油糖给爱华。爱华便喊自己的儿子:“小光,小光,快回来。”不一会儿,小光就回来了,看到小苹,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躲到他姆妈的身后,抱着她的脖子想往上跳。爱华说:“小光,你跟小苹、小斌一起玩。”余美凤叮嘱道:“不要去河边哦。”爱华也叮嘱道:“不要玩火哦,玩了火,晚上要尿床的。”四喜和爱华帮余美凤一起收拾着屋子,他们把家具都搬到河边去洗,地上积的淤泥用铲子一块块铲掉,发霉的棉絮都扔掉了。到天黑的时候,屋里倒是清理干净了,但那股气味还没有散去。余美凤说:“怎么还有股腥臭味?”四喜说:“你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吹上几天,这味道自然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