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茫 第四章》7(1)

白茫 作者:盛慧


李国良被捕的时候,正是白茫圩秋收的季节。余美凤正弯着腰割着稻子呢,稻穗倒下时,一只青蛙跳了出来,瞪大着眼睛,像是在埋怨余美凤打扰了它的睡眠。天色还亮堂,大概是下午五点半的样子,眼看着这一亩三分地的稻子就要割完了,她显得急促而喜悦,汗水打湿了头发,头发贴在额角上,有一点点痒,她没有去挠。汗水打湿了她的后背,衬衫贴在上面,不时有风钻进去,像个淘气的孩子。她心想,时间一天天过去,还有三个月又要过年了,李国良也快要回来了。想到李国良,她的脸色就微微有些发红,挥镰刀的速度又加快了一些。饱满的稻子一棵棵倒下,她似乎尝到新米清甜的味道,那味道留在嘴里,久久不能散去,这可是城里人吃不到的。她有些后悔自己以前说的那些话,那些只是一时的气话,她不知道李国良在外面干什么,但是她总有一种不好的直觉,这是女人才有的直觉。今年李国良回来,她一定会拦着他,不让他再出去了,她不想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她的喉咙干得冒烟,却不想停下来喝口水。

风大了起来,似乎要把道路吹上天。机耕路的中间长着青草,两侧因为拖拉机的碾压,像脚板一样地光滑、平整。有一个人走过来了,开始只是一个黑点点,不一会儿,村长李得林来到余美凤的面前。他走得太急,一只手撑在地上,喘着大气,然后说:“美凤头,国良伢,出事了。”余美凤转过头说:“你说什么?”村长说:“国良伢被抓起来了,进监狱啦。”余美凤啊了一声,只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自家的床上了,她脑子上搭了一块湿毛巾,李小苹守在旁边。她说:“姆妈,你醒啦,想不想吃东西,我熬了赤豆粥。”余美凤摇了摇头。李小苹问:“大大真的被抓啦?”余美凤还是在摇头。李小苹拿手帕帮她擦着眼角的泪水。李小斌从外面进来,满头大汗。他踢开门,闻到了一股香味。他先去看了锅里,盛了一碗赤豆粥,端着碗,准备上楼看电视。余美凤招了招手,李小斌也来到了她身边,她抱着两个孩子,大哭起来。李小斌不知道姆妈为什么要哭。他说:“哭完了没有,哭完了,我要看电视了。”李小苹说:“大大被捕了。”李小斌说:“被捕是什么意思?”李小苹说:“就是被抓走了。”李小斌咬了咬牙说:“那,我去救他。”他说话的时候,鼻孔里冒出了一个泡泡。余美凤摸了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李国良被捕的消息,一夜之间就在白茫镇传开了,国良的大大却还蒙在鼓里。第二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去镇上喝茶。这几年,他的牙齿掉光了,嘴巴上的肉便塌方了,嘴瘪得厉害。大家看到他,都在背后指指点点。他的眼神不好,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看东西也有一层模糊的光圈,他没有发现别人看到他时的那种异常。走到轮船码头,国良的大大看到一堆人围在一起嘀嘀咕咕,就跑上去凑热闹。从他们的谈话中,他隐约知道有人进了监狱。他说:“你们说谁进去啦?”向阳茶馆店的老板娘大嘴婆,看了看国良的大大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国良的大大说:“知道我还问你吗?”大嘴婆叹了口气说:“进去的不是别人,就是你的小儿子啊!”国良的大大啊了一声,然后说:“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大嘴婆说:“谁跟你开玩笑,布告都贴到电影院门口了,你自己去看嘛。”国良的大大灰溜溜地走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在电影院门口,他看到了布告。他识字不多,但儿子的名字,他还是能认出来的。很多人都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国良的大大觉得无地自容。他低着头回了家,再也不敢出门了。陈寡妇听到这事,一拍大腿说:“你们是不知道啊,这个死老头,仗着儿子有钱,还想把我娶进门,幸亏我是火眼金睛,知道他儿子没在外面干什么好事,没上他的当,你看,果然被我猜到了吧。”

过了几天,法院来了一辆车,要把他们家值钱的东西都拉走,拿去拍卖,赔款,走的时候,把门都封了,说也是要拿去拍卖。国良的大大一个人去了王不郎圩,余美凤则带着儿子和女儿回了娘家。余美凤把孩子放在娘家,就去劳改农场看李国良了。一年时间没见,李国良瘦了,他胡子拉碴,垂头丧气。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国良说:“家里都好吧?”余美凤说:“都好。”李国良说:“大大呢?”余美凤说:“他去了你姐姐家了。”李国良说:“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上好日子。”余美凤说:“不说这些了,你好好改造,我等你回来。”李国良说:“不如,你找个人嫁了吧,十年啊,一个人一生没有几个十年的。”余美凤说:“你胡说什么,我会好好把孩子带大,我会等你出来,出来了,我们好好过日子,穷一点没关系,只要开心就好。”李国良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余美凤在娘家一呆就是三年,最后,她还是决定回到白茫圩。李小斌已经七岁了,他也应该上学了,李小苹十一岁了,角落头小学只有四个年级,她要到白茫中心小学读五年级。那是暑假的最后几天,小油条看到从村子西边的树林里走来了三个人,李小斌走在前面,手里拿着一根竹子,边走边抽打着路边的小草,他的额角也是突出的,但头有点扁,从侧面看像一枚扁豆。中间是余美凤,她提着两个大包,脸色发黄,眼睛有点肿。走在最后的是李小苹,她已经长成一个清纯的少女了,她身子细长,穿着一件旧式的长裙,脸上有一个被蚊子咬过的红点,指甲用凤仙花染红了。脚跟微红,洁白的脚趾很长,从凉鞋里伸出来,像一尾柳叶鱼。她低着头。看到她,小油条觉得脸有些发烫。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小油条曾经到余美凤家去过,他还在李小苹的床上躺了一下午,临走的时候,他在地上找到一枚紫色的蝴蝶夹。这会儿,他不知道该和他们说些什么,情急之下,便爬到了高高的草垛上,他躺在这柔软芳香的“黄金”之上,嘴里叼着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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