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家人,以及几个一道从香港来的地下党辗转赶往北平。过济南时,省委还设宴招待。后来他才知道,席间坐在主人位置的,是康生。
由山东坐火车北归时,途中可以见到不少战后的断壁残垣。“车过丰台站,转眼就望到东便门的角楼了。”萧乾的心激动得嘭嘭地跳了起来。到北平前门的东车站,来接他们的人紧握着萧乾的手道:“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参加新中国的建设。”下了火车后就住进了前门外西河沿亚洲饭店。这是萧乾重返古城后的落脚点。多年后,萧乾回忆说,亚洲饭店不大,可也得开两种灶。这是他面对的一个全新的问题。他多么想和一道从香港来的年轻党员同桌而食啊。可是不成。他们安排萧乾一家坐到小灶席上,自己却到大灶上去啃窝头。这件事使萧乾心里老大不安,同时,又从这个差别中觉出一种精神:共产党人到底不同。“他们先人后己,礼贤下士,使我感到自己在受到重视。而且他们口口声声称我作‘同志’,一点也不见外。”(引自萧乾:《生活回忆录》,见《萧乾全集》,第5卷,第222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萧乾将一切当作一种真实来接受。他逐步消解了自己的疑虑,暗下决心,努力工作,什么都不让自己置身事外。
《中国文摘》(英文版)继续在香港出着,编辑人员却已到了北平。新的日子开始了。他们刚一卸下行李,就挽起袖子干了起来。“生活单调些,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十分融洽。非党的常以回头浪子自居,而党员最常说的是‘革命不分先后’,这句话充满了温暖和慰藉。”党和非党人士的界限并没有被划得那么泾渭分明。萧乾说,他开始感到中国的知识分子毕竟是幸运的。“说不定我们这个民族固有的东方哲学也有着一定的影响。学《毛选》读到新民主主义要若干年才过渡到社会主义,心里感到踏实。我们这一代半新半旧的知识分子能有一个过渡阶段,在党的宽容及我们自身的努力下,适应起来也许就不吃力了。”(《萧乾全集》,第5卷,第221页。)开国后,几乎全新的群体和机构逐渐正规化。12月,萧乾等人在北京用电报遥编的《中国文摘》由香港迁到北京,并入新创办的对外宣传刊物《人民中国》,隶属于新闻总署下面的国际新闻局。该局局长由乔冠华兼任(他同时担任外交部外交政策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周恩来任主任委员——和新华社华南分社社长),副局长为刘尊祺,秘书长为冯亦代,徐迟等人也在此工作。萧乾在港期间参加《中国文摘》的改稿工作,并与乔冠华夫妇相熟。到北平了,深感工作愉快。杂志社员工宿舍这时已搬到石驸马大街的一个三进深的住宅了。萧乾一家被安排住在尽后边一个小院里。
这时的萧乾,被任命为这份英文刊物的副总编辑,分工负责社会组,工作上颇顺手。他接受任务指派与分配,自己相应的行为也都成为恢复其自我感觉的一种前提和途径。
采访妓女改造,他写了特写《她们重见天日》。
他还以《人民中国》记者的身份,在北京郊区参加过不少次声势浩大的斗争会。
他回忆,会场一端照例是一座席棚,台上方桌旁,坐着大会的主持人。斗争对象猫腰站在台正中,两边是手持红缨枪的民兵。 斗争会开始后,受害者一个个气冲冲地走到台口,指着斗争对象声泪俱下地控诉。有时气急了也上手打。这时,事先打过招呼的民兵还上前阻拦。斗争会进行时,下面照例有人带头呼口号。 “与‘文革’期间的斗争会没什么两样,只不过那时还没发明出喷气式,一般也不挂牌子。”萧乾在忆述时,联想到了他在“文革”中看到的种种,和他自己惨痛的经历。破碎的图像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有意义的链条。作家叶兆言在《记忆中的“文革”开始》中,也道:“‘文化大革命’运动,只是一系列轰轰烈烈运动中,最大最漫长的一个。‘文化大革命’并不是在某一天突然开始,也不是突然就结束。它像一段源源不断的河流,和过去割不断,和以后分不开。”(叶兆言:《记忆中的“文革”开始》,见《亲历历史》,第49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08。)
由快转的速度呈现历史,是有意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