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婚后萧乾娓娓道来,将这些讲给文洁若听的时候,文洁若感到有趣,也感到安慰而温暖。她从后边抱住丈夫的腰,觉得丈夫跟她一样年轻、有力,一样地在一任自己的本质与周围物事脱离散尽,而只将自己沉浸到对宗教的温情怀念中,对真的心性的围护与狂欢中。她充满喜悦与幸福,感到自己安全而有所依靠。
萧乾把由海外带回来的几百张西洋唱片搬出来,和文洁若一道,挑出亨德尔的《弥赛亚》,莫扎特的《安魂曲》,古诺、莫扎特等的《圣母颂》等宗教音乐歌曲,静静地聆听;萧乾由英国搜罗来的上百张宗教题材的香烟画,文洁若有空也喜欢翻来覆去地看。
一次晚上,在灯下,他们依偎在一起,又听起他们喜爱的音乐来。音乐声中,萧乾环视他们这个简陋却暖融融的充满温馨之感的小屋,忽然道:
“其实耶稣基督是真正的无产阶级,而且是被压迫阶级。耶稣本人据说就是个木匠的儿子,跟随他的几个门徒也都是些打鱼放羊干力气活儿的。他也许还是反抗罗马帝国残暴统治的民族英雄呢。每次我从《圣经》上读到他把卖牛羊鸽子和兑换银钱的商人一塌刮子从圣殿里赶出去那段,就觉得是替穷人们出了一口恶气。小时候,我曾编了这么一个顺口溜:耶稣爱我一脸泥,我爱耶稣没炕席。唱得可欢啦。”
文洁若笑了:“有意思。不曾想到那么早你就有这样精彩的创作。要编电影剧本,这句话可以编进去。”
又说:“你小时候还这么调皮哦。以后我们的孩子不会像你吧?”
在20世纪50年代风雨漫漶中,萧乾和文洁若共同的心愿就是坚守这独属自己的一份温馨和真实。他们俩都不想当官,就只想看点书,做点踏踏实实的工作。文洁若在婚前已经以工作认真努力获得好评,婚后,在萧乾的影响下文字也逐渐变得洒脱一些了,好几位有名望的译者都对她加工过的稿子表示满意。她认真依旧,一门心思埋头业务依旧,两耳不闻窗外事依旧。萧乾后来对人说,我的妻子是个落后分子,要是是个积极分子,是个夤缘向上、把利益关系看得很重的人,那我也早就家庭破裂、家破人亡了。
其实萧乾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设若在结婚之前,文洁若就是个大大的积极分子、政治上的追逐利益者,是非利害界限分明,那么,她还会在度过无数不安和冲动的不眠之夜后的早晨,在承受沸沸扬扬的巨大的社会与心理重负之下,毅然不顾舆论的压力,作出嫁给萧乾的这一一生中的重大选择吗?
在他们婚前的一个星期天,萧乾带着他那上幼儿园大班的儿子和文洁若一道去北海公园划船。那天文洁若上穿一件白色绣花衬衫,下着紫红长裙,两条又粗又黑的长长的辫子,分别用一条淡淡的水红色的绸子扎成一个弧度很小的椭圆形,垂挂在两耳旁边。荷花掩映之中,文洁若在心里涌起浪漫与奇异之想的同时,依然文弱苗条、温婉柔媚,一派小鸟依人的模样。萧乾见文洁若满面春光,衣裙拂拂,身形轻盈,就一口气给她拍了好几张照片。正在他们专心致志拍照的当儿,忽然有人大叫一声:“文洁若!”他们回头一看,只见出版社校对科的小王和社里的张大姐,还有两个不认识的人,咯咯地笑着已经走远了。
第二天文洁若去上班,出版社便有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
有人伸出拇指对她说:“小文呀,你谈的朋友不错啊。”背后,却有人指她是“小三”,出版社内流传着关于她的闲言碎语。
有人说:“他可是真正喝过洋墨水的,又是个作家,你们挺般配的。”
还有人放低声调,跟她咬耳朵:“看他都快谢顶了。听说他结过好几次婚,还拖着个孩子,你一个大姑娘家的,可千万要慎重考虑考虑哦。”
又有人道:“一个挨过文坛泰斗那样痛骂过的人,在我们现在这个社会里还能有前途吗?你是个单纯的姑娘,要好好想想,看能不能和他接近。你还年轻呢。”
文洁若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感到非常难过。她回来对萧乾说起这些,萧乾头脑比较清醒,他知道,命运对他或者根本并非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