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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阿尔泰 7

带我去阿尔泰 作者:雪屏


有些东西是永远也适应不来的,比如化疗,每次回来,他都吐,吐得一塌糊涂,以至于他不得不抱着马桶一亲热就是半天。安静只能当一个旁观者,帮不上什么忙,干瞅着他凹陷而憔悴的脸凹陷而憔悴。

万喜良躺了下来。他的肠胃折腾得厉害,像分娩阵痛一般的痛苦,但是,他忍着,尽量忍着,不让她看出来,免得给她留下一个可怜虫的恶劣印象。男人在女人面前,注意塑造一下自己的形象,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安静显得神经高度紧张,不时俯下身去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很难受啊?

他说不,一点也不。他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故意看也不看她,而是把视线凝聚在墙上贴着的招贴画上,那是诺拉?琼斯北京演唱会的大幅广告,上面的诺拉?琼斯背靠着钢琴正与他眉目传情呢。

她说你骗不了我,你难受的时候耳朵会动,会出现那种奇怪的返祖现象,我早就发现这个秘密了。这个时候的她,以往特有的倔强的、倨傲的又喜欢寻衅滋事的表情不见了,深藏在眉宇间的则是真诚,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才有的那种真诚,这让他有点感动。

他说我们去吃东西吧。她说你才刚刚吐过耶。他笑着说正因为吐过了,肚里恰巧一穷二白,才会饿,才会有补充热量的必要,这就叫做吐故纳新。她说那好吧,不过我们最好去吃越南菜。他犹豫了,说吃越南菜就得溜出去,要被医生抓个“现行”怎么办,准得挨骂。她说怕什么,谁让他们的食堂办得那么糟糕的!

打个车,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家叫西贡的菜馆。本来他还以为找一个素不相识的地方会很难呢,安静说她有一个诀窍,有困难找的哥,的哥是一个城市最好的导游。果然。那顿饭吃得很香,很舒服。那里的碗都是椰子壳做的,有一种草木清香。吃得高兴的时候,她突然说我们做朋友吧。他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她又说那么,再往前发展一步,干脆做恋人得了,有了恋人春天会增加欢愉的希望,夏天会平添美丽的魅力,秋天会渗透宁静的快乐,也会使冬天温暖――没听说过吗,这是夏洛蒂?勃朗特的话。

他惊讶了,说你难道现在还没有恋人吗?不管怎样,她总是他生平所认识的女孩中最最特别的一个,特别的女孩必定特别招眼,怎么可能成为男孩情网中的落网之鱼呢。他不信。

她说不仅现在我没有恋人,就是以前或是以前的以前也没有过。他说不会是真的吧,看上去你没那么小儿科呀。她说我大学毕业之后,每三个月就换一个单位,干什么工作久了,都会烦,所以很难交下朋友。他说你追求者匮乏吗?她说当然不是,不过追求我的人,我都不爱,我爱的人,要我去追求,我又不屑――就是这么一回事,懂了吗,傻瓜?

以后,他们是否能够成为恋人,就成了经常性的话题。他说要是在过去,用不着你跟我摇橄榄枝,我早就主动出击了,一举拿下黑风口。而她则说你想得倒美,要是在过去,我还不一定看得上你这个孔乙己似的人物呢。他耸了耸肩膀,说正好,两便。

短短几天,他们就把泰国菜、印尼菜、日本料理和韩式拌饭吃了个遍,而且每次出去吃饭她都要换不同的时装,化不同的妆,花枝招展的像个模特,走在街上回头率非常之高,她无所谓,倒把万喜良弄得极不自在。不过,他还是不得不佩服,她选择的时装和她所化的妆总是十分的相称,妖娆而雅致,看上去很养眼。

有一回,她甚至拖着他去了舞厅,跳了个痛快,两个人浑身是汗,完全沉浸在极乐的自我陶醉之中。只是他的舞姿惨了点。

跳完舞的转天,万喜良就跟骨头散了架似的爬都爬不起来了,她却依旧生气勃勃,非要拉他去晨练不可。他说拜托,别忘了,我是个病人哪,怎么可以跟你比,还是求你放我一马吧。她说他是自暴自弃,还送了一顶窝囊废的帽子给他。他说你要也是个病人,而且是个患我这种病的病人,就会对我多了一份理解,和宽容。她说他把她看扁了,她要是患了那种病,她只会更加勇敢。那天上午,他们不欢而散。

好在,到下午,他们又和好了。晒太阳的时候,安静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一个人,如果连一次真正的恋爱都没谈过就死去了,该是多么的荒凉啊,凡是生命所赐予的一切,我们都要享受到才是。

他说病痛也是生命所赐予的,你也要吗,你也去体验吗?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体验过,也许我正在体验呢。说着,扑哧一乐,又赶紧声明她是说着玩的。这时候,有一对麻雀跑到阳台上面来觅食,安静企图捉住它们,可惜,她的动作比麻雀慢半拍,没捉住。麻雀的窝就筑在对面的杨树梢头。他说别去打扰它们,它们是一对,正热恋着呢。她说我捉住它们是为了给它们补办一个婚礼,否则就是非法同居,你懂不懂?

他说亏你想得出,幸好麻雀比人聪明得多,知道婚礼是最麻烦最俗不可耐的一种类似宗教的仪式,所以才唾弃它。

她用观赏恐龙蛋化石一样的眼光观赏了他一阵,说你不喜欢婚礼吗,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不喜欢婚礼的灵长类动物!

他说他就是那样的怪物之一,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想,假如有一天他要结婚的话,一定不举办婚礼。宾主言不由衷的客套话,再加上永远千篇一律的程序,腻味死你,倒不如旅行来得惬意。

她说她跟他恰恰相反,从小就迷恋婚礼,特别是穿婚纱、戴戒指那些环节,更令她无限向往,她甚至还设想过婚后的生活,二人世界之余,每个周末都要跟老人在一起,男人们,也就是她的夫婿和她的父亲去谈他们的政治、他们的股票和他们的足球;而女人们,也就是她和她的母亲则谈她们的烹调、她们的穿着及她们的孩子,其乐融融……他倒吸一口冷气,插嘴说太老套了,你畅想的所有情景,都是十八世纪中叶的生活方式,听不出任何的时代特色。

颇为扫兴的她,本来雏菊一般的脸蛋,渐渐变得像荨麻一样,又有刺又有毒。她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他比她更豪迈地说,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再次反目,各自回到各自的病房,都把门摔得噼啪直响。

他在他的屋里想,她很快就会再转来,跟他和好如初,顶多也就是“要个说法”而已,同上次那样。他能清楚地听到她在那屋故意的引吭高歌,以及这样或那样的动静,他知道,这是她们惯用的伎俩,少来这一套。

流氓谁不会呀,他想。他也算是半个情场老手了,冲过锋,陷过阵,自信对女孩子并不陌生,凭丰富的实战经验,他明白,两性较量中,进入僵持阶段,比的就是耐性,就看谁服软谁沉不住气了。

他倚着门板等着,极其沉静,一副狡诈的笑容,等着怯生生的她来敲门。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又过去了,她不但没来敲门,反而连歌也不唱了,这让他觉得周围太沉寂了,沉寂得令人窒息。他的心理防线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全线崩溃了,也许她是真的伤心了,她想。跟我一个要死的人较什么劲哪,见过小心眼的,没见过这么小心眼的,难道她不懂得“做人要厚道”的道理吗。

他懒洋洋地离开倚靠着的门板,躲进卫生间去抽支烟,开始考虑着要不要向她屈膝投降。在他的情感发展史上,迄今为止,还没有过败笔,一向所向披靡,这次恐怕要出意外了,唉,不是我方愚蠢,而是共军太狡猾了……一支烟抽完了,他也没拿定主意。他得注意,开开排风把烟雾赶走,免得护士闻到了挨骂,弄不好,还得写检查。他已经写过一次了。好在,从小学到大学,他检查写的海去了,溜着呢。

他妈的,能把我万喜良折腾得五迷三道的,也算是能耐,他想。二十一世纪什么最宝贵?人才!她就是难得的人才。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好,他一直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尽管他喝了好几片速可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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