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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我去阿尔泰 8

带我去阿尔泰 作者:雪屏


起得太早了,大门还没开,出去散步也不可能。站在长廊上,他居然不知道往哪去才好。向左走,是妇产科,男人须止步;向右走,则是急诊科,更恐怖,上一次他在那里碰见一个家伙,一边把流出来的肠子往肚子里塞,一边到处打听道,把他吓得够戗。后来,才知道,那家伙是因为打老婆,结果叫老婆捅了一刀。

只好去找值班护士聊几句。

这个值班护士叫李萍,平时跟他很聊得来,聊得来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打针最轻柔,不那么疼。万喜良虽然号称大胆万,却怕打针,一打针就哆嗦,有一种押赴刑场的感觉,所以每次打针,他就点播李萍。

李萍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瘦并性感着。

跟所有的女人一样,结婚已经两年的李萍也喜欢人家恭维。万喜良就总是恭维她,尤其是打针的时候。

俩人聊着聊着,不知怎么,他们就聊到了安静。李萍说你最近跟安静打得火热,知道她为什么只肯吃药而不肯化疗吗?大家都挺纳闷的。

他说她又不是需要化疗的病,干嘛要化疗?她说谁说她没病,她比你的病重多了。他半信半疑,说你的意思是她得的也是那种病?她说不仅是,而且是晚期的晚期。他脸上的肌肉一下子硬得像石头,做不出任何的表情,嗫嚅了半天,才说为什么没见她穿过病号服呢?她说嫌难看呗。

他二话没说,就去找安静,见到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愿意做你的恋人。她刚醒。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她柔和的眼神上、舒展的表情上和浓密的秀发上看出她生命的花行将枯萎。她说你不觉得做我的恋人,稍微老了一点吗?她怀里抱着个洋娃娃,估计,她已经习惯抱着洋娃娃睡觉了――这显然是前青春期留下的后遗症之一。

他叫自己尽可能地冷静下来,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显得潇洒自然。他说女孩跟同龄人谈情说爱只是散文,而跟老一点的绅士谈情说爱则是诗歌。她撇撇嘴,问他答应做她的恋人是因为她的姿色,还是别的?他说当然不是因为姿色了,好看的脸蛋能出大米吗!不过,他心里说,要是长得跟恐龙一个样,谁理你呀。

她用她富有表情的眼睛向他投去诡诈而敏锐的一瞥,说你先回去吧,我考虑过后再给你答复。他知道她是故意拿一把,就说不,你必须即刻答复我。她说我要是即刻答复你,你就会以为我是个很随便的人哪。他说我若得不到你肯定的答复,就显得我太随便了。

他们在这样唇枪舌战的对话中,显然都有所收获,收获的是乐趣。

她推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好了好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我要赶紧去卫生间,快憋死了。

他乐了。

安静再次出现在万喜良的面前,仿佛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得沉稳、羞怯,像一个娇弱的小精灵,跟他印象中的那个整天吹着口哨搞恶作剧的顽皮女孩判若两人。

她说我这一辈子还没收到过情书呢,既然你要向我求爱,那么就得给我写情书才对。

他说太传统了吧,写情书、献鲜花、接送上下班什么的,都早已落伍了。她说反正我喜欢,你要得到我的欢心,非得写情书、献鲜花,一样也不能少。他苦着一张脸说必须这样吗?她说必须这样,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只得万般无奈地说好吧。

她高兴了,眼睛里闪烁着灿烂的光辉,伸手摸了摸他的秃瓢,说你真好,还没接到你的情书,我就喜欢上你了。

他说那就把情书免了吧。

她威胁道你敢!

接触久了,他终于知道了她的故事:她的父母是文革以后的第一拨留学生,在迈阿密相识相爱,生下了她,送回国来让她祖母照料。她是由祖母养大的。三年前,祖母过世了,父母接她到美国,她只在那呆了两个月就呆腻了,又独自一个人回来了,过起了逍遥快活的日子。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她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喝醉了一回,那天,她整整干掉了一瓶龙舌兰酒。至今,她的父母都不知道她的病情,她也从来没打算告诉他们,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伤口自己舔。

她最向往的生活是一个人开着房车,沿着国境线行走,采采风,写写游记,收集收集民间小调,可是,祖母不答应。祖母是个弹钢琴的,一辈子都在给人家唱歌的做伴奏,所以就逼着她也学琴,希望她将来能做一个真正的钢琴师,可以独奏的那种,或许还能到国际上拿个奖什么的。她是在祖母的教鞭下茁壮成长起来的。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她二十岁那年,实在忍受不了祖母的魔鬼训练,离家出走了。这让祖母非常伤心,对她绝望了,找她回来,就再也不管她了。从此她与钢琴拜拜了。只在祖母过世的那天,弹了一天一宿的琴,弹给祖母的在天之灵听。

医生把她的X光片拿她看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要放疗,绝不,她舍不得她的一头秀发,她爱的秀发就像爱护眼睛一样。死也死得美丽,死得凛然不可侵犯。

住院的那天,她没告诉任何人,而是一个人拎着两个皮箱住进来的,皮箱里都是她喜欢的衣裳,有些是早就看中了一直舍不得买的衣裳,这回也舍得了。她期望自己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个影象,是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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