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想，马上呆住了，心里对她可是又敬又怕，仰慕得不得了。没想到，这个特立独行的小女人，平日忙着探讨和教授哲学，竟然有工夫写出一部长篇小说，三两下就把它完成，毫不费劲。我鼓起勇气问她，这部作品到底讲什么呢？“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她警告我。说着，她停下脚踏车，把一只脚支撑在地面上，瞅着我，用很温柔但却非常严肃的口气对我说：“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写小说。”

我赶紧向她保证，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她的秘密。没想到，她竟然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怎不让我感到欣喜若狂呢。显然，为了某种外人难以理解的原因，她不但信任我（尽管我们刚认识），而且毫不犹豫，当下就断定我是唯一值得她吐露心事的男人。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晓得自己那颗心扑扑跳，充满感激、喜悦和（当然）爱慕之情。跨在脚踏车上，跟艾丽斯并肩站在阴暗的马路上，我真的觉得，身旁这个聪明绝顶、独具慧眼的女人，一眼就看出我是值得她付托终生的男人。说不定，她已经爱上身旁这个男人了。也许，她早就知道我爱慕她，于是就借着今晚的机会，以哲学家惯有的理性和智慧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跟我相爱。我猜得可没错吧？

跟艾丽斯交往一阵子后，我却开始怀疑，她究竟有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其他友人。前面提到的那位朋友莫里斯?查尔顿，似乎知道艾丽斯在写小说，而约翰逊夫妇――请我们吃晚餐的那个法律系研究生和他妻子――显然也知道这件事。她在伦敦的许多友人，肯定也知道。更让我感到气恼的是，这群朋友有些已经读过这部小说，而且读的是艾丽斯亲笔誊写的原稿。约翰逊夫妇肯定读过原稿，因为每回他们发现我跟艾丽斯过度亲近，而且在他们家以外的地方见面，他们就会有意无意地提醒我，他们早已拜读过艾丽斯的作品。当然啦，如果你的朋友和你的另一位朋友交往，却不让你晓得，你肯定会不高兴的，拉?罗什福科 不是这么说过吗？

在这方面，艾丽斯的做法是出自本能和直觉，基本上是善意的。她珍惜所有的朋友，尊重他们每一个人；她希望他们能够以相同的清纯方式认识她，跟她交往。不搞派系和小圈圈，勾心斗角；不在背后谈论另一位朋友的是非。她希望，她跟每一位朋友的交往和情谊都是个别的、特殊的，清纯得就像居住在伊甸园一般。这份愿望，对艾丽斯来说，非常重要。由于她对每一位朋友的情谊都发自内心，极为真诚，不掺一丝虚伪成分，因此她认为这样的友情应该是属于两个人的，跟任何第三者实在扯不上半点关系。她对待朋友一视同仁，没有等级差别，不必做任何比较。每一个友情都是完整的、自给自足的。

事实上，当初我误解了艾丽斯。无疑，这只因为我爱上了她。就像所有的恋人，我希望在意中人心目中拥有“特殊”的地位，成为她“唯一的男人”。我搞错了“特殊”的意义。当艾丽斯告诉我，除了我之外，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在写小说，我还以为她看上了我，把我当成特别的朋友看待。事实上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她惯常采取的、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公式的防范机制。她的朋友早晚都会知道――而且应该知道――她在写小说。她只是不愿意让朋友们彼此之间或对外人谈论这件事。

很自然的，这种防范机制只能在比较高的层次上产生效应；作为一种实际的措施，它并不能发挥多大的效用。我领悟到这点，是在我发现很多认识艾丽斯的人都在谈论她的小说的时候。发现这个事实，我并不感到沮丧和怨恨，更不会有幻灭的感觉。我太爱她了（至少我这样告诉自己），以至于我能够看清而且坦然接受这个事实：艾丽斯根本不爱我。她把她写小说的事告诉我，只是出于一种善意，因为她发现我对这类事情很感兴趣。她愿意告诉我这件事，正是因为她不爱我，而不是因为她已经或开始爱上我了。我们变成了朋友，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