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彼此身上看见孤独(7)

当贝利遇到艾丽斯 作者:(英)贝利


一路上,我们继续寻找河川。离开阿尔卑斯山脚的苏萨镇驱车南下的那天晌午,我们找到了另一条河流。后来我查看地图,发现这条河名叫塔纳罗,是意大利北部河川提契诺河的一条支流――据说,当年汉尼拔麾下的努米底亚士兵,在这里击溃了罗马骑兵团。跟我们上次遇到的河流不同的是,塔纳罗河如今是一条安详宁谧、充满田园风味的溪流,蜿蜒穿梭过一片空旷、阳光普照的平原。我们沿着一条沙路,颠颠簸簸行驶了一英里,在直觉指引下一路寻找到这儿来。四野静悄悄,杳无人踪。晌午阳光下,整个田野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至少当时我们是这么想的。然而,就在我们从河里钻出来,准备爬上岸时,艾丽斯却突然惊呼一声。我们抬头一看,只见岸边站满了人:一群意大利农夫加上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我猜,肯定是一个小孩发现了我们,跑回去报告家中的长辈,叫他们赶紧前来查看一下,这两个鬼鬼祟祟的外国人到底在河里干什么勾当。如今,这帮人站在河岸上,一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面睁着眼睛,笑嘻嘻打量我们。阳光下,只见一排排洁白的牙齿,闪烁在那一张张褐色的脸庞上,连警察也咧开嘴巴,绽露出他那两排隐藏在黑色八字胡下面的白牙。乍看之下,这简直就是一幅画中的场景――也许是“耶稣基督洗礼图”吧。可我们现在置身河中,身上赤条条,一丝不挂,得想个法子爬上岸来穿衣服。而且,我们还得小心翼翼,免得破坏了本地社会的淳良风俗。

忽然,警察仿佛看出了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他怎么看出这点呢?也许是我们脸上尴尬的表情,让他察觉到我们的困境吧。于是乎,他伸出手来猛一挥,把聚集在河岸上的一群农夫和小孩――没有女人在场――驱赶到马路上。赶走围观的群众后,警察伫立河岸上,站在我们的衣物和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旁边,笑眯眯望着我和艾丽斯。我们再也无法回避了,只好硬着头皮,尽量保持仅存的一点尊严,从河里钻出来,爬到岸上,笑盈盈向警察大人鞠躬致谢,仿佛这会儿我们身上穿着体面的服装似的。

一两天后,我们来到了沃尔泰拉。这里就是麦考利 在《 歌谣集 》中所描述的那座“壮丽的沃尔泰拉城”:

名闻遐迩的大理石

被巨人们堆集起来

呈献神威赫赫的古代君王

沃尔泰拉城周遭群山中散布着一座座大理石采集场,城中街道上,四处可见售卖雪花石膏的店铺。在这个城镇逗留时,我们常坐在广场旁一间咖啡店里。那儿的一个服务生,长得挺像照片中的少年卡夫卡,艾丽斯对他很感兴趣。跟一般意大利侍者不同的是,这小伙子非常腼腆,总是带着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穿梭在客人间,仿佛搞不清楚手里端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应该把它放到哪里。他似乎很喜欢我们,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总是显得有点悲惨,仿佛他正在构思一部小说,而他心里知道,这辈子他不可能完成这部作品。一群黄蜂总是环绕着他的头颅嗡嗡乱飞,但他根本不想赶走它们――看来,他把这群黄蜂当成他内心苦闷的表征。“说不定,他会把我们两人写进他的小说哦!”艾丽斯对我说。

我们向这位可怜兮兮、被成群黄蜂一路追随骚扰的卡夫卡招招手,请他给我们拿一瓶潘德梅斯来――这种香醇可口、略带苦味的苦艾酒,是我们在蜜月旅行途中迷上的一种饮料。就在这当口,我忽然察觉,我们想象中的这个年轻作家和他的内心挣扎,跟我们对他逐渐加深的了解,中间存在着一个差距(突然之间,这个差距对我来说变得非常重要)。如果这位卡夫卡真的有一个饱受煎熬的心灵,而不只是关心足球赛结果的意大利小伙子,那么,对他的处境我们也就爱莫能助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从跟他建立起沟通的管道。他内心中的哀伤,如果真的存在,也只是对我们所不了解的一种生活所感受到的哀伤。它是人生的一部分――我们在英国老家时所熟悉并视为当然、但在意大利这儿我们却无法介入且无从参与的人生。而今我们坐在阳光下一张台子旁,浏览周遭的街景。霎时间,当年罗马诗人维吉尔笔下的王子埃涅阿斯 在地中海漂流时的悲怆和泪水,仿佛又展现在我们眼前,但这回是以陌生的、难以接近的、近乎超现实的形式展现――瞧,那个年轻的卡夫卡,手里端着一瓶瓶潘德梅斯苦艾酒和一杯杯蒸馏咖啡,在咖啡馆门口钻进钻出,忙得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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