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我应该这么说：人间的愁苦以一种隐秘的、神秘的方式打动艾丽斯的心灵。她原本非常喜爱欧娣养的那群猫儿，而今对它们却很冷漠。偶尔，她会心不在焉地拍拍它们。彼得和吉姆的那只牧羊犬“云儿”，以前艾丽斯常逗它玩，但现在却跟它保持一定距离，仿佛把它当成一位仰之弥高、可望而不可及的天使似的。每回流眼泪――低声地、悄悄地――被人发现时，她会感到很尴尬；然而，对肉体上的其他层面，她却早已不再有这种感觉了。

以前，她会当着别人的面哭泣，仿佛那是一种温馨的、可以公开展现的行为。而今，她却把它看成可耻的举动；每次一看见我撞进来，她就会立刻停止哭泣。这跟以前完全不同，让我感到有点不安。我觉得，内心深处她知道她到底罹患什么疾病，但她不想让我晓得她知道这点。她的目的是想保护我，不想让我跟她一起难过？记得小时候，每次母亲一发现我看她哭泣，就会立刻擦干泪水，脸上显露出愠怒的神色。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祖母携带小孙子玛西尔到公园散步时，心脏病突然发作；她立刻把脸转开去，免得让孙儿看见她那张扭曲成一团的脸庞。

任何一种亲密关系，都会隐藏着许多疑团和幻象。即使在我们目前的这种婚姻生活中，这些秘密一旦显露出来，我都会吓一跳，感到非常震惊。有时，艾丽斯的眼泪似乎显示，她内心里有一个完整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她不想让我知道，更不想让我进入。我会安慰自己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然后我就会大大松一口气，放下心来，但同时却也感到有点羞愧。尽管如此，这个幻觉（如果它真是幻觉的话）却一直存在，一直困扰着我，使我不得不相信，艾丽斯心灵中确实有这么一个内在世界。有时，我真希望艾丽斯拥有这么一个世界。身为小说家，艾丽斯以前确实拥有一个无比辽阔、丰美、复杂的内心世界，而我对它一无所知，但我非但不感到气恼，反而觉得很开心。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望着一幅南美洲地图，感到非常好奇：亚马逊河的源头究竟在哪里呀？隐藏在丛林里头的到底是哪些城市啊？这些神秘地域，如今还留存在艾丽斯心灵中的，究竟有多少呢？

有一天，医师拿出艾丽斯一年前做过的脑部断层扫描图片，指着顶端那一片已经萎缩、衰退的地区，让我观看。图片显示得非常清楚；大夫们似乎感到很得意。那时我心里想――这种时候涌现在我心中的，竟然又是小时候我对亚马逊河的浪漫憧憬――艾丽斯脑子里的那个内心世界，早已经丧失了它的所有奥秘，丧失了隐藏在那儿的一切生命。以前，它确实曾经在她的脑中存在过，而今这个脑子却变成了一片空白。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支撑这些奥秘的灰色物质已经停止运作，尽管身为医学的门外汉，我始终搞不清楚，这些物质究竟是如何“运作”的。

前后两次，艾丽斯告诉彼得?康拉德，如今她觉得她正在“航向黑暗”。那时彼得用非常温和的口气，婉转地询问她，最近有没有打算再执笔写作。这样的回答似乎显示，患阿兹海默氏症后，艾丽斯心灵中依旧存在着我刚才所说的那种内在知识。对于她的病情，艾丽斯似乎有一种非常清晰的认知。如果缺乏产生这种词句所必备的意识，艾丽斯会有这么清晰的认知吗？如果艾丽斯的意识现在还能够产生这种词句――“航向黑暗”――它为什么不产生更多的、同样清晰的词句呢？

如果我是一位研究人脑结构和功能的专家，我想，我会很难相信，这样的一种灵光一闪式的清晰认知所显示的，是艾丽斯心灵中确实存在着一个寂静的、具有充分意识的世界。用我那个笨拙的比喻――隐藏在亚马逊河丛林中的城市――来说，这就好像天空骤然出现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整个丛林；探险家们赶紧睁开眼睛，仔细一看，却发现丛林中根本就没有这座城市。艾丽斯口中说出的那些非常自然、灵巧的词句，不可能就这么静静堆集在那儿，偶尔发出一个讯息。不过，说不定真有这个可能哦。我发觉，艾丽斯偶尔说出的那些十分巧妙（巧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句，诸如“航向黑暗”和“我看见一位天使”，实际上背后都有一个推手――就像小孩子突然说出来的那些充满玄机的话，让父母大吃一惊，却又感到非常欣喜。事实上，无意间给这个小孩子提示、促使他说出这种话的人，是他的父母亲或朋友。否则的话，他哪有能力创造这么巧妙的措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