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仿佛航过黑暗(8)

当贝利遇到艾丽斯 作者:(英)贝利


之后,我们就一直待在灌木丛边缘的坟堆旁,不愿离开。这是最好的观测站,距离白杨树上的鸟巢仅仅数英尺之遥。巢中的鸟儿显然并没察觉我们躲在一旁偷窥――坟场中如果真有鬼魂,它们肯定也不会发现我们。悄没声息,有如精灵一般,鸟儿们只顾在巢中活动,显得非常忙碌。彼得和吉姆告诉我们,这种食虫鸟会唱小曲,但我们从没听见它们引吭高歌。尽管我们亲眼看到了这两只食虫鸟,而且已经分辨出一雌一雄,但我们还是很难相信它们确实存在。就像莎翁名剧《 麦克白 》中的鬼魂,它们行踪飘忽不定,就像一团阴影。

隆冬天,待在家里闲着,我就跟艾丽斯谈起这些往事。一脸迷惑,她兴致勃勃地聆听着,仿佛在听我讲述一个纯粹出于虚构的童话故事。她不相信这种事情,但她喜欢听。我自己也发觉,记忆里的这些有关鸟儿和夏日游踪的往事,在讲述的过程中,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跟当初发生的实际情况并不完全相同。说不定,这整个事情都是我一手捏造出来的哦。

维多利亚时代有一位教区牧师基尔沃特,曾经居住在威尔斯这个地区,距离吉姆和彼得的村子不远;他喜欢把每一天的活动(包括散步和执行牧师职务)记载在日记上。他在一则日记中说,他用笔写下来的那些事情,在他心目中,比他那天或前几天亲眼看到的、正在记录的事情还要真实。事实保存在记忆中。至少这是基尔沃特牧师的经验,也是很多作家的共同经验。浪漫主义诗人,诸如华兹华斯――他是基尔沃特牧师崇拜的偶像――都有这么一种看法:只有透过回忆和写作,他们才能创造他们的生命,表现他们的生命意识。跟这种经验相比,实际的经验显得微不足道;它只是一团迷雾,飘忽不定,随时都会消失无踪。小说家普鲁斯特和劳伦斯,肯定会赞同这种看法,尽管劳伦斯对浪漫主义诗人太过强调“生命――生命”,觉得很不以为然。只有躺在长椅上,透过内在的眼光,华兹华斯才真正看到了他在诗中歌颂的黄水仙花。

作为小说家,艾丽斯的才华跟浪漫主义诗人显然不同;在我看来,她的视野更加辽阔、深邃。我们也不会觉得,莎士比亚是在事件发生后,才透过记忆创造他那神奇美妙的戏剧世界。一切都得依赖记忆――这似乎是浪漫文学的特征。但就像所有概括性的论述,这种看法未必全然正确。有些作家和艺术家――诸如荷兰画家维米尔――在作品中创造和保存已经消失的时光,但他们并不会刻意歌颂它。

在为艾丽斯创造――或“再创造”――威尔斯村庄的那些鸟儿时,我心中想的是:这会儿艾丽斯脑子里正在想什么。在她的认知中,她是不是把我讲述的往事看成一个虚构的童话故事,而不是一段回忆?对于像她这种视野非常辽阔、深邃的作家来说,创造力显然比记忆力重要得多――重要到即使丧失记忆,它似乎也能单独发挥效能。然而,事实上两者是互相依存的。因此,当我们编造一个故事时,我们究竟在回忆什么呢?

重要的是,艾丽斯喜欢听我谈起那些鸟儿。在她心目中,它们只是“我”(她那个长相厮守的丈夫)的一部分――来来去去的一部分。以前,我活在她的心灵之外,就像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受她的生命和创造力影响。现在情况不同了。

如今,我觉得我们夫妻俩已经融合成一体。有时这会让我感到害怕,但同时却也觉得心安、踏实、正常。

这使我想起当年在荷兰海牙游历时,我们看到的那幅题为《 戴红帽的女孩 》的画像。面对维米尔的这幅作品,我开始构思一部小说的情节,然后分别告诉欧娣和艾丽斯。跟欧娣讲这个故事时,我把它描述成一则荒诞的、充满喜剧意味的、能够博得读者一笑的冒险传奇。然而,跟艾丽斯讲同样的故事,本能地,我却试图让它听起来像是艾丽斯自己的作品。难道说我在刻意模仿她,以便继承她的衣钵?不管怎样,后来我写出的那部小说,风格跟艾丽斯的作品截然不同(也许除了我本人外,读者都会这么想)。它反倒比较像我告诉欧娣的那出狂想式冒险喜剧。一年后,这部小说出版了。欧娣很够意思,她告诉我,她很喜欢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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