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柏林阿历山大广场

狐狸尾巴 作者:迈克


终于没有专程造访。

有一天在地铁站转车,因为是大站,行行重行行,其实多上几级楼梯就到地面了,还是吝啬两步路的气力。没有必要罢?明知道风景不再是那幅风景。

阴阴暗暗的地铁站,倒很有法斯宾达(Rainer Werner Fassbinder)同名电影的气氛——时维七十年代,不可能拍实景,是片厂搭的布景。男主角和男主角的其中一场戏,好像企立在站里的书报摊。或者记错了,是街角?楼面非常低,不必下眉头也上了心头,因为宽阔,比例上简直有泰山压顶的效果,展不开眉头,捱不明更漏。脏的,杂的,乱的,只能够疾步走过。意识里整个前东柏林都是这样,此处不留人,也实在找不到留人处。虽然电影描写的年代更久远,尚未分东划西。

破镜重圆转瞬十年,前嫌却并不见得冰释。东部的地铁站一般都较老旧,在游客眼中更有趣,像一只只过时的冰箱,冻结了当年的空气。我住的旅馆在西区闹市,地铁站叫韦登伯广场。致力保持昔日风貌,连广告板也贴着手绘的老海报。刻意成这样,有点斗气的意味,向好奇心太重的路人宣战:你挑得出骨头么?历史是人家的历史,与我无关——我比较乐意想象自己是个敬业的演员,穿戴整齐等候导演喊“开麦拉”。

九年前围墙刚刚倒下,趁出席影展之便,有一天偷空和一位美国小姐跑到阿历山大广场兜了一转。两个人像抓了把糖果的小孩,也像午餐时间偷情的白领,喜悦来自双重的犯罪感。她恐怕比我更高兴,因为是犹太人。此一时彼一时,理论上没有危险性,但民族记忆烙印新鲜热辣,直捣黄龙就像随时有踩地雷的可能。

冬日的下午,稀稀薄薄有点阳光,可是完全不见甦醒的迹象,灰头灰面的行人不言不语的。商店在营业中,不过又破又残,毫无门面可言。胡乱看了两眼,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只知道象征式到此一游。也很满足:本来就无非想回去对人夸耀:“我去过了。”

听说这十年改得面目全非,尽是新建的大厦,唯一没有变的是名字。后来朋友驾车兜风,经过都忘了指给我看——没什么可看。全市可见的电视塔,近距离反而不那么咄咄逼人。塔闪着银色强光,初时我以为是游客的镁光灯,像巴黎铁塔的惯常景象。却原来是安装在塔上的定时讯号,每隔两秒闪一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蚁民:“你被监视。”真是高明的精神虐待。

著名的查理关卡以前参观过,现在拆除了,在费德力街立着标记。咦,这条费德力街由南至北,怎么会被划分东西的围墙切断?朋友免费客串向导,还要遇到我这种白痴游客,真是祸不单行,于是没好气解释:“把西柏林围成孤岛嘛,你以为只得一幅分隔东西的墙?”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当晚居然做了个条理分明的梦。梦里有人打开一张地图,红色界线弯弯曲曲勾出旧墙的所在地。这才笑逐颜开,认为得到实际可信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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