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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3)

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 作者:张漫


纳兰的词,现在再读起来,像一部怀旧的电影。来看,先是一幕清冷的画面,有声有色,动静相宜:是清晨要降临了吧,鸟雀开始鸣叫,月已经缓缓地降下去;而那个一夜无眠的人,却着了薄薄的衣衫,沿着走廊一个人走,脚步很轻,速度很慢。

镜头沿着他的脚步缓缓地拉伸,是一条曲径通幽的走廊。尽头处,隐约能看见晨色的庭院,我们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冷,让人立即进入到他营造的氛围里,欲罢不能。

纳兰喜欢在繁华里写寂灭,也许是与心灵有关,他总能从日常的情景中透析出生命本质里的寂寥。按说,他的生活本该如花锦绣,可过于繁重的情怀,就好比给他装上了一副沉甸甸的脚镣,让他行走起来无比艰难。

但这一腔文人情怀,却也成就了纳兰,让他的词曲代代流传。近些年纳兰词越来越热闹,大概连他自己也料想不到,隔了几百年,那些信手写下的心情,字字句句,能够让无数人动容感怀,铭记在心。

其实旗人举名不举姓,他在那个朝代里,是被唤作容若的,正如他的父亲被称为明珠。我却更愿意叫他纳兰,有一些淡淡的疏离感,像隔开了我与他之间三百余年的时光。我愿意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反而能看得更多,更全。

这首《天仙子》的首句,最能让人联想起唐朝张继那首著名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同样是霜降转寒的秋色,同样是清晓月落、城乌遍啼的夜末,同样是辗转难眠的人,只是,张继在一叶扁舟上面对空旷的江枫渔火,是豁达的景致;纳兰却从九曲回廊里款款地走来,另有一种蜿蜒含蓄的美。

张继的夜,除了乌啼,还有钟声,有独在异乡的离思;而纳兰的夜,却单薄了许多。月下,他的青衣长衫,羽扇纶巾,看起来美轮美奂,只是眉眼带愁,思念满溢。

《天仙子》,就像纳兰的某一篇日记,记录了生活的一个片段:难眠的深夜,他一直辗转反侧,彻夜烦乱,于是只好起身,迎着惨淡的月色在院落里一个人走,心里寂静,也落寞孤单,因为此情无人共晓。

这种孤单对他来说,是刻骨的。不得不说,有一些情绪只适合在夜里品味,白天太喧嚣,太光亮,太多人事纷扰,心中那些缱绻的情感,只好秘而不宣,无处遁形。夜里,方能看出侠骨里的寸寸柔情,那才是最真实的他。

“月落城乌啼”,但纳兰的心里却“悄悄”。但凡心里有故事的人,总是多少有一些自闭的。他可以赏风赏月赏佳人,可心里为自己保留了一处谁也进不去的角落。这里透彻、寂静,只容得下自己一个人。

纳兰的心里“悄悄”,但并不平和,但看两个字,“翻”、“绕”,就晓得他的心思有多周转。这两个动作,就像泄露了天机,让纳兰的一腔心事都有了缺口,流水一样地倾泻出来,却不是飞流直下,而是迂回地流淌。那是心思的形状,翻过水中的石块,绕过凸起的小丘,流得很不顺畅。

一个失眠的人,面对静谧如水的黑夜,心里却喧嚣地打起一场仗,总能轻易想起谁的容颜,夜夜上演清醒纪。

凌晨的庭院里布了一层薄薄的霜,正值夏末秋初,天气渐渐转凉。“生衣”,即夏衣,杜甫在《晨起独行绿阴间》里说:“楸槐阴里漏朝晖,芳草离离露渐稀。不恨过时尝煮酒,且欣平旦著生衣。”同样是季节转换时候,同样是夜幕即将过去的凌晨,杜甫却有一股顺应的自得,因他本来就是粗枝大叶的性格;而细腻的纳兰,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无奈的不适和一种眷眷的怀恋,他是害怕任何一点变故的。

“心悄悄,红阑绕”,他的心思像蜿蜒的回廊,总是迂回的。沿着这样一条回旋的路走,像重温了人生的某一段路,走走回回,兜兜转转,遍地寻不到自己最想去的角落。

《天仙子》之二:

梦里蘼芜青一剪,玉郎经岁音书远。

暗钟明月不归来,梁上燕,轻罗扇,好风又落桃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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