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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10)

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 作者:张漫


《如梦令》,最初的名字叫做《忆仙姿》。说起它的来历,也颇有典故,那是在晚唐,五代十国割据混战,一些小朝代迭起,更替频繁,长的十几年,短的只有几年,纷乱得很。差不多,在李煜的父亲李璟还是太子的时候,后唐庄宗李存勖经过一番血战,从后梁手里夺取了政权。

武夫李存勖,却也有一副文人心肠。登位之后,他倒没有立即沉溺在声色犬马中,反而开始发挥余热。他自小就精通音律,擅长歌舞,更喜欢看戏作曲。据说,他经常涂脂抹粉,与优伶俳人一起登台表演,“粉墨登场”这个成语,便是由此而来。

李存勖做皇帝,远远没有做文人成功。他的小令婉丽,连苏轼都颇为佩服,特地选《忆仙姿》里的一句:“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取字“如梦”,自填了两首《如梦令》。

要说让《如梦令》变得家喻户晓的,当属李清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这些字句,就像在人心里洒下一地红豆,掷地有声地击起回音。易安居士的清秀娟丽,也如在眼前。

纳兰的梦,便是从那“轱辘金井”旁边开始。金井,装有精美华丽的栏杆,这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后院。纳兰,他本就是贵族之子,身居要职,文武双全,但真正的快乐与财富、家世等世俗的东西无关,他的本心,就是忧郁的。所以才容易感怀,容易居安思危,容易透过现实的本质洞穿到人生最本质的悲哀。他的心晶莹透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真相,也享受别人忍受不了的悲哀。

华美的栏杆圈住了水井,却没有什么,能拴住那颗总在寂寞里游走的心,或者说纳兰被一个“情”字束缚了,禁锢了,于是他的一生都无缘快乐。快乐总是很短暂,与表妹两小无猜的时候快乐过,但她一入宫门深似海;与卢氏举案齐眉的时候快乐过,但她那么早就香消玉殒;与沈宛惺惺相惜的时候快乐过,但他这次终于做了先离开的那个人,早逝,剩下她独自飘零。

这样也好,他终于自私一次,离开这纷扰他许久、辗转经行的万丈红尘。人们总是容易过多地关注身体上的折磨、物质上的凄苦,却忘了,心灵上的苦难才是刻骨。纳兰不是无病呻吟,他在那个时代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高官、厚禄、权势,在他的眼里心里,还不及一首兴之所至的词来得珍贵。

记得当年的轱辘井边,满地的落红凋零,也许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没有圆满的结局。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蓦地一相逢”,曾看见人间绝色,那是他心里无与伦比的美丽,因为短暂,而显得更弥足珍贵。

人生就是如此: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是一部动作连续的电影,但当你回忆过去,往往只剩下几个凄美的片段,甚至只是某个定格的画面。那画面是静止的,但却无比清晰,你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背景,比如轱辘金井,比如落红满地,周遭的花花草草,那时的天阴天晴,都那么记忆犹新。而她,那个人站在灯火阑珊处,眼波流转地看着你,眸子里有晶莹的色彩,无论时光如何变迁,哪怕到了人事全非,也丝毫不会褪色,不会从记忆里泯灭。

忘不掉的人和忘不掉的画面,是记忆里一颗浑圆的珍珠,它滚动到哪里,你的回忆就落到哪里,惊起往事无数。在记忆深处,纳兰还是一位“心事眼波难定”的少年,遇到她的时候,他和她,谁都没有说话,但所有的心思,通过眼波互相传达了。情这个字,就是有这样的魔力,什么都不用多说,你想的我全能了解。

可是相逢又能怎样,谁也拦不住离别,之后,她的心思还有谁能懂?“谁懂,谁懂,从此簟纹灯影”,又只剩纳兰一人孤苦伶仃。

沈宛,字御蝉,也是一位难得的才女。她的《选梦词》,许多人认为并不逊色于纳兰。他是倾慕汉学文化的忧郁词人,她是聪慧有才思的汉家才女。两个人一相逢,便志趣相投、互相倾慕。

二人经历了不少曲折,才能在一起。在朋友的帮助下,纳兰终于成功地纳沈宛为妾。这个身份委屈她,但她并不介意。而纳兰,此时已经三十而立,却因为突如其来的爱情,快乐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这些年来孤寂愤懑的情殇,终于因为红颜知己的陪伴,有了愈合的迹象。但是,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会有那样的灾难,隐隐地躲在幸福后面,只等杀个措手不及。

沈宛是汉族女子,因而恪守满族传统的明珠对这个儿媳十分不满,百般刁难,小两口婚后苦多乐少。一年之后,沈宛不得已,带着身孕返回了江南家乡。不久之后,纳兰寒疾发作,在无限的遗恨中郁郁而终。

而沈宛的下落,最终也只成为一个扑朔的谜。据传,沈宛生下了纳兰的遗腹子,取名富森。这一对璧人,终归还是生死相隔,一段风流憾事,也被心酸湮没。至于原因,倒可以借用《鹊桥仙》里的那句话来总结:“是伊缘薄,是侬情浅,难道多磨更好?”

多磨不好,只是好事却总多磨。

纳兰也曾写过几首似乎是思念沈宛的《如梦令》,如这一首:

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伴。

谁见,谁见,珊枕泪痕红泫。

这一首,与开头的那一首异曲同工。看,多半数字都是在追忆,写景写物,写美好的记忆,但最后一句,却又回归到纳兰惯常的忧郁情绪里。

纤月、黄昏、庭院,三个代表时间和地点的词,无间隙地联系在一起,看似平常,却营造出一幅清雅的景观。当然,还带着一股轻微的落寞,纤细的月亮,日薄西山的光,本来就是浸染着哀伤。

而这样名词的堆砌,叫人想起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前三句,尽是名词的叠加,看似无序,其实有意,古代人的文字游戏玩得妥帖而有趣。

那黄昏,新上的初月在庭院高处行走,静悄悄,怕扰了一双人的情话。缠绵的絮语,反而驱散了深浓的醉意。无数的遗憾与欢乐叠加在一起,错综交织。

回忆结束,纳兰回到现实:谁曾看见,那珊瑚枕上的人儿幽独孤单,以泪洗面,难以成眠?

纳兰与沈宛,有相知相恋的默契,不只是爱情,更是一种灵魂上的相通。他是感情上受过伤的人,而她的出现,给了他慰藉,没想到欢乐却走得那么仓促,来不及说再见,就已经再也不见。分开之后,纳兰仍然在关注着南下的她,“消息半浮沉,今夜相思几许”,他在词里写,心如秋雨一般愁苦,一半儿已经被西风吹去,伴着远方的人而去。

想起来,倒觉得人生最好的境界,可以用两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诗句来解释,第一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第二句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以为见识过沧海的瑰丽,眼底心里再也无法容纳别的水色,没想到,却在辗转之后又遇到转机。这本是幸事,只是,美好只是昙花一现,就已经像露水遇到阳光一般,失去了踪迹。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

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

—《如梦令》

《如梦令》,也是一首填于出巡岁月里的词。

唐朝,王维作那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时候,恐怕没有想到,后世一位以婉约著称的词人,也被边塞催发出豪情,以一句“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直追他的笔锋,毫不逊色。

不如先来看王维的《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也是在奉命出访边塞时,留下了这千古佳句,可惜的是整首诗里,也只有这一句叫人拍案称奇;纳兰的《如梦令》,却逐字逐句都触动心弦。

到了边塞的王维,已是官方的姿态来看塞外,因而他的眼睛里,除了景光,还有朝廷和兵士;而纳兰,他走到哪里都是一个文人,只是文人,眼睛和心里,只有一个“情”字。他不会打官腔,不会摆官态,只会细细地描述自己的所见,抒发自己的所感。

这个人,武官身份也好,策马出巡也罢,心中拥有的始终是一副柔肠,正是他的可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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