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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11)

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 作者:张漫


情痴纳兰,他的身份是八旗子弟。对清人而言,习武是本业,骑射的功夫绝对不可以荒废。纳兰虽然以文章出名,却以武官任职。康熙帝对他的文武兼备很是赏识,破格提拔,并委以重任。

实际上,纳兰在战场上也有不少显赫的战绩。他曾奉命出塞,在大清与沙俄边境进行战略侦查,立下功劳,又得加官进爵。纳兰的侦查,对后来大清取得“雅克萨战役”的胜利有重要的帮助,可惜,捷报传来的时候,纳兰已经病逝。

只是,纳兰在政治上的作为,不足以扬名青史。他在朝廷,坐是正襟危坐,行是如履薄冰,给人的感觉是好比一个孩子偷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装成另一副模样,浑身都不舒适。只有潜身到诗词的世界里,纳兰才算找到了自己的世界,如鱼得水。

读完整篇《纳兰词》,假使从医生的眼光来看,他是一个略带抑郁、稍微孱弱,同时易失眠、又畏寒的人。纳兰经常说着冷,怕是身体与心的双重寒冷。这样的身心,是否能耐得住塞外的冰天雪地?纵是在北京城,他也经常感觉到彻骨的寒,有时候是真正天气上的寒,有时候是人情冷暖。

《如梦令》,却分毫没有写到寒冷,也与以往总是彻夜难眠不同,他居然也有这样的夜:“还睡,还睡,解到醒来无味。”

听说鸵鸟遇见危险,会把头埋进草堆里,以为自己的眼睛看不见就是安全。此时的纳兰,多像那只鸵鸟,把自己沉浸在睡眠里,反正现实无味,能这样一直沉沉睡着,就可以少看几分外面那苍茫的天地。

口上说着嗜睡,其实,他是从梦中醒来,看到帐外风光,边塞夜空,才有感而发填成这首词。外面是,“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浩瀚与渺小相映成趣。地下是夜深千帐灯,天上是星光闪烁如钻,醉了一般仿佛摇摇欲坠。

这种场面,若是作成画,最好用尽笔墨去画光,星光、灯光,点点滴滴地撒在画面上,再有白色的军帐,与黄色交错点缀。地面应该是一片荒芜的深青色,那个人,他穿着单薄的衣裳,只身站在万帐穹庐之下,只留一个简单的背影,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些心碎滋味,却欲盖弥彰地显露出来。

这趟公差出得心不甘情不愿,次次如此。康熙倒也算个好帝王,起码他作为九五之尊的圣主,没有拘泥在皇城那个安乐窝里,而是时不时四处巡视。只是不辞劳苦的皇上,每一趟出巡也必定要大费周章,各项周全,一个都不能少,就辛苦了随行的臣子们,不得不一次次远行。

征夫的眼泪,既珍贵,又廉价。珍贵是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廉价是因为在路上,没有人嘘寒问暖,更无人在意你的眼泪。

用一千遍的日有所思,换一个夜有所梦,也是值得。他在沉沉的睡梦中,似乎回到了思念的家园,见到一直在等他归来的妻子,思念的饥渴在一瞬间得到缓解。只可惜好梦易碎,塞外的狼河浊浪滔滔,轰鸣的水声将重逢的梦拍得粉碎。

“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各种无奈可想而知。美梦被打破,真真是一件叫人愤恨的事情。现实有抵达不了的地方,梦是一种迂回的偿还。乘着梦,人可以一日千里去重逢,可以与逝去的人相见,虽然是暂时的慰藉,也已经很难得。

当梦被打搅的时候,他起身仔细回味梦中情景,她的面目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与梦一起消逝,叫人无处找寻,再回味也是徒增惆怅。于是他干脆恼羞而赌气地试图,重新睡去,希望还可以重新回归到方才的梦里。

梦如人生,都是无迹可寻的。当纳兰年少的时候,也有轻狂模样,只是被世俗的规矩打磨了太久,渐渐消失了光泽与颜色。他作为康熙的武官侍卫,其实也毋须战场杀敌,只需英姿飒爽地站在康熙身边,像花瓶一样撑撑门面。纳兰真是八旗子弟里的榜样,模样俊俏,能文能武,深得康熙喜爱。一提到他的名字,恍若皇城侍卫的代言人一般,将整体质量提高了不少。

可他满腹的才学,并不只是为了做陈设。陈设品即便再唯美,也只有供观赏的价值,越华贵,越容易破碎。

关于边塞怀远诗,还有一首同样成于塞外的《于中好》,倒是可以作为对这首《如梦令》的诠释: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外,偏到鸳鸯两字冰。

身在边城,一夜苦雨,纳兰却在回忆家乡闺中夜里挑灯的妻子。别绪难书,提笔想写愁味道,奈何边塞太冷,写到鸳鸯两字的时候,竟然结了冰。“偏到鸳鸯两字冰”,这震慑力十足的七个字,便是纳兰侠骨柔肠的铁证。

再唱一首《如梦令》,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这就是纳兰的一生啊!

纳兰有精致的心,与塞外的粗狂格格不入,像一枚珍珠掉进沙砾里。

他用他的纸笔才思,写下了一首首的不如归去,可在路上的依然在路上,守空房的依然守空房。正因为这些个离别,大好年华里不能相伴,至卢氏逝世之后,他才用一生的时间来懊悔,恨自己从前未曾多多地陪在她身旁。

纳兰的眼界与心思,都异于常人。常人眼里的壮观,在他看来只是寻常;常人眼里的寻常,在他看来却是心之所向的生活。纳兰的心里,乱世英雄还抵不过一个凡间俗梦。褪下戎装,他只想做一个花间行走、吟诗填词的人,一生与文字为伴,有知己相随。

在梦里,再远的路也可以关山度若飞;在现实,人却很容易举步维艰。一个人思量得太多,身上肩负的重量越大,行走就越来越艰难。在厌倦了官场的时候,纳兰也无法决绝到像陶渊明那样拍拍屁股离去;在与沈宛的感情被百阻千挠的时候,他也决计不能痴狂如卓文君一般,带着心上人一路私奔,不管不顾。

心事重的人,往往不容易快乐。纳兰其实可怜,一生的追寻,却不知追的是什么;一心的抱负,却不懂在坚持什么。他的确是冷处翩飞的雪花,美了一时,悄然就融化,生前活得像一个茫然的问号;死后,却给人们留下一个意犹未尽的省略号。

太多的说不尽,就是纳兰:他的品格,他的个性,他看似记录平常生活却透着生命真谛的《饮水词》。

一阕阕《饮水词》,是纳兰用纸笔为自己录下的心灵传记。字里行间,他的蹙眉,他的惆怅,他一腔难以言说的心事,以及花前月下的缱绻、塞外风中的沧桑,都鲜活地跳跃在纸面上。

尘缘旧梦,情分似风,他那些温润如玉的往事,像是沿着时光缓缓地流淌出来。你用手去接,还是透过指缝滑落不少。能余在掌心的,就是你用自己的阅历与心情读出来的纳兰,也许并不全面、也不算透彻,但却最融洽于你心。

匆匆几百年的时光,故事还是演绎一番又一番,许多真相被还原成了一千种模样,但拂去漫漶不清、众说纷纭的尘埃,他仍是绝艳,是我们心中的一句惊叹。

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

何处?几叶萧萧雨。湿尽檐花,花底人无语。

掩屏山,玉炉寒。谁见两眉愁聚,依阑干。

—《玉连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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