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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13)

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 作者:张漫


纳兰词里,我最早接触的便是这一首,初读到的时候,为“强说欢期”这四个字惊艳至极,也为这背后的一段悲哀隐情,心痛不已。

每个人应当都经历过,很多感情多是这样,当局者迷,在置身其中的过程里,我们一直懵懂,却在时过境迁之后,终于看得透彻。可此时此刻,早已物是人非,就算看得再清楚,也已经于事无补。

“而今才道当时错”,但这迟到了的幡然悔悟,还有什么用处?无非是触动心中那条秘而不宣的弦,叮叮咚咚,奏出久违的旋律,然后顺着有关过往的蛛丝马迹想起从前,让我们深深陷进记忆中,心绪凄迷。从前的甜蜜那么真实,在记忆里留了余味,但毕竟,已经只是一种形而上的追忆了,现实中,没有它的余地。

你所知道的最大的东西是什么?那应该就是记忆吧。记忆里,装满了不可磨灭的种种印记,般般往事纵横贯串,密密麻麻,织成禁锢我们的网,时时捆绑着人心,令我们渐渐无法痛快呼吸。

每一段伤筋动骨的情事,来的时候,都很像永远;在的时候,都很像爱情。可是,走的时候,却从来不留情。记忆里,还有那时那日的寸光存暖,点滴恩情;可面前,却是冰冷冷的现实铁墙。我似乎听见他的心,点点滴滴,碎了一地。

最初的纳兰,还只是一位“心事眼波难定”的少年,有幸的是,他在最好的时节里遇上那个最好的人,两小无猜,爱情一触即发。与他青梅竹马的女子,据说是他的表妹,两个人,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盟约。可偏偏,意外总是匆匆上演,才不管你是不是两情相悦—她成为选入宫廷的秀女,再无力对抗自己的命运,更别说争取自由的感情。一入宫门深似海,美好的爱之萌动,也不过昙花一现,就失去了生机。

作者不详的《赁庑笔记》里,记载了这一件事:“纳兰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娑,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

女子入宫之后,想念的力量如此庞大,竟逼着一位循规蹈矩的贵族少年,为了爱情剑走偏锋。执著的纳兰,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暗地里打通了关节,佯装成喇嘛混进了宫。这样华丽的冒险,只为了看朝思暮想的恋人一眼:“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深宫,层叠的厚墙之后,四目相顾,两下怔忡,女子宛如一株芙蓉立在秋雨中,一身的幽艳、戚然、泪泫,久违的脸庞上泛起的小晕红潮。

虽然脉脉不得语,但他觉得,她似乎说了很多话,眼波流转里倾诉着一颗心、多少恨、万般情。她云鬓间的凤钗,在风吹雨打下折射出阴晴不定的光影,迷离着,一如当年的甜美往事。他想要相认,想要呼喊,又怕被人看见听见;她欲诉衷怀,却也只能拔下玉钗,在回阑轻叩,咚咚咚,那是爱情来过又离开的脚步声。

皇家大院之内,回廊九曲,一对曾经的璧人,心思九环。那一段隐秘的情事,那一些沉淀的爱,你我心知,却不能言明。爱情,被世俗逼到的绝境,他和她踽踽而行。再多的蜜意浓情无限,也只在颊上红潮、钗头脆响、眉眼无声中点点滴滴地透露出来,不着一言,这就是他们最后的相见。

自此,他是有未来的男子,她是有过去的姑娘,却注定了,不会再有故事发生。也许他们的心依然相同,只是生活中他们再不相干。她和他,不过是两颗孤独的流星,各有轨迹,偶尔轨道交叉时,他们相会了,两颗心相碰,不过一瞬之间。

所有的流星,都逃不开灰烬的结局,又有谁会在意,那一刹那的相逢?现实如刀刃,生生分开无数对苦命鸳鸯。

相传,那位女子在宫中郁郁寡欢,不久便香消玉殒。她在纳兰心中留下的隐痛,一生都无法释怀。他陆续写下不少作品,迂回地表达了深沉幽怨与无尽伤怀;但这种抒发,冒着巨大的风险,只能曲笔隐晦,任思念如瀑,幽怨如水,想倾泻,却泻不出去,天长日久郁积心中,能不成病?

终归她,还是成为他心中的最美。这世上,得不到的,已失去的,从来都是最美。时光节节败退之后,谁不是内心潜伏着一腔缺憾,谁的记忆里没有凄美片段,谁不曾遇到最珍爱的那一人,却只能藏在心底?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悲哀的泪水,像街头的一场春风春雨,一直潮湿到了心里。纳兰不敢太过悲恸,怕泄漏心中天机,但缱绻的悲伤更叫人心肠一寸一寸地断,这样延绵。春风一直吹,春雨一直下,只是心中的那位女子和那段往事,已经仓皇地成为过眼云烟,再也寻不到了。

有一位在世俗中摸爬滚打惯了的好友,常自称在现实的千锤百炼中,修炼出了一副钢筋铁骨钻石心,很难再对万事感动。但他却几次跟我说起,在电影《画皮》中,赵薇饰演的原配,为丈夫甘愿喝下妖毒变成白发魔女,面对众人误会和追打的时候,一回头流下的红泪,表情里的绝望和哀伤,叫他潸然动容。

就是这样,就算碌碌的生活消磨了你的多愁善感,但总有一瞬间,打动你的心,因为我们都是感性的动物,有些柔肠,是再坚硬的伪装也掩藏不起的真意。那时候,纳兰把泪偷偷地垂,被春色染红,记忆深处开了大片大片的芙蓉花,她的巧笑,她的娇颜,都在眼前一幕幕上演。

“情知此后无来计,强说欢期”,说的是分别时候的场景。这一幕画面,是会记一生的吧?他短暂又绵长的一生。明明知道,我们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头,再也不会有续写的可能,却还是忍着一腔心痛,许下欢期,说我们还有未来,安慰你,也安慰自己。

人生之苦,莫过生离死别。生离,是悠长绵延的苦;死别,是痛彻心扉的疼,但因为她入的是皇宫,他们的生离,相当于死别。他们的爱情,已经被宣判死刑了。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离别之后,时间忽然失去了概念。日薄西山,华灯初上,夜深人静,星月失色,东方泛白,纳兰陷入日复一日的轮回里。梨花落尽,每一个月上柳梢头时,他蓦然回首,再无那站在灯火阑珊处的女子。

梨花,离花,其实点点都是离人泪,落在人心里。

纳兰之所以能感动那么多人,是因他总是一语道破天机,引起众人心里的和鸣。

“采桑子”这个词牌,历来被许多词人青睐,欧阳修、冯延巳、晏殊、苏轼、辛弃疾等人都曾偏爱,留下大量的词作。不过,我倒是颇喜欢一首年代不明、出处不知、作者不详的《采桑子》:

年年才到花时候,风雨成旬。不肯开晴,误却寻花陌上人。

今朝报道天晴也,花已成尘。寄语花神,何似当初莫做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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