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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14)

谁与话清凉:追忆纳兰词里的似水流年 作者:张漫


不记得何时,从何处寻来这首词,隔了数年,它几次三番触动我。想那每年花开的时候,偏偏风雨连绵,等了一日又一日,迟迟不肯放晴,耽搁了多少期待赏花的陌上人。终于有一天,放晴了,风和日丽很是喜人。但谁想此时,花期已过,曾经的姹紫嫣红,早已经零落成泥。所以,这位匿名的词人略带任性地埋怨花神:既然有如此安排,还不如在制订四季的时候,不要这个春!

而那些为情所困,被爱所伤的人,一定也这样抱怨过:既然有那么多悲欢离合,干脆就舍弃了“情”这一字。可我们又都知道,一段感情,就算被时空人事逼得无处遁形,百般滋味尝尽,日后千般苦,也晓得曾经有甜蜜,不后悔。

能在最好的花期里,找到最想要的那一朵,哪怕是冒着凄风苦雨而来,也心甘。花堪赏时只须赏,抓住转瞬即逝的美丽;感情也是如此,珍惜转瞬即逝的感动,因为也许明天,离别就匆促地上演。

就像沈从文说的,我走过许多路,经过许多桥,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

这个人,会一直留在心里。有朝一日我想起你以及蜂拥而至的从前,我终于可以,记忆作词,现实当曲,放声高歌一曲情到深处的《采桑子》。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有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采桑子》

这首《采桑子·塞上咏雪花》,是纳兰陪同康熙出巡塞外时候所作。

纳兰文才盖世,却一生任职武官,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宦海生涯,使他见识了皇室内幕;多次出巡,又给了他开阔视野的机会。不过,他并不喜欢这种扈从的生活,多次在出巡的时候,写下怀念和厌倦的词作。

那年殿试,纳兰获二甲七名,清兵入关不久,一个满人子弟能够有如此的成绩,已经不易。一般来说,殿试选出来的人才们,多会被送进翰林院,可纳兰却封了三等侍卫,官位五品,比编修高了一级。但把一个层层考试选拔出来的文才子,一生都安在侍卫的职位上,多少显得有点怪异。

不过转念一想,也无可厚非。那时的满人尚武不重文,满人子弟,也以能在宫中当侍卫为荣。对刚刚入主中原的满人来说,骑射武力才是关键,舞文弄墨只是一种茶余饭后的消遣。许多满人对文人为主的汉人,是极为不待见的。而翰林院的院士,其实没什么权力,还经常受满人的气。

另一方面,纳兰的父亲明珠,曾是功臣,却日渐利欲熏心,康熙大概是对他不放心,所以把他的儿子留在身边。不得不说,也可能是一个政治上的布棋。

显然,纳兰并不喜欢这个侍卫的工作,他为此烦闷不已。他是个情感细过常人的人,非常敏感,看他那些词作,就好比字字句句都触摸到心里。

世上记载,纳兰外貌出众。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经与纳兰共事,他写道:“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愣伽山人,是纳兰的号,可见,纳兰是个翩翩美公子。

同时,他又是个内秀的人,喜欢把喜怒哀乐都放在心里,写在笔下,从来不会影响到别人。纳兰对自己的职位并无眷恋,但却尽职尽责,做好自己本职。他个性谨慎,身为康熙的贴身侍卫,却从不参与政治性的敏感话题。每次扈从出行,也都尽心尽力地护主。

康熙每次出巡,纳兰都被钦点伴君侧,走过大江南北,也留下了无数出游词。康熙很喜欢纳兰的文才,多次郑重或随性地赏赐些东西给他,大到金牌,小到字帖、香扇。纳兰是敬重康熙的,但仅仅是敬重,他对皇朝并无眷恋。纳兰的骨子里,与视名利富贵如浮云的李白有所相似,只是,他没有李白那样猖狂的个性,在皇帝面前也敢肆意一把。

“不似人间富贵花”,正是纳兰自身的写照。雪花洁白,来自天端,越在寒冷的地方,越是轻舞飘扬,有人间富贵之花无可比拟的高洁。纳兰,不似那些权势里打滚的人那般肮脏,他的内心,是一个清新超俗的隐士,只是,他不能像陶渊明那样归园田居,而是隐于市、隐于朝。他的姿态,应该正如陶渊明的那句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心远地自偏,他的心里是清静而净白的,所以,就算是置身朝堂,也仍能保持一颗高尚的心和美丽的灵魂。

只是,雪花无根无芽,转瞬即化,生命力太短。总觉得,纳兰对自己的命运,就像是有一种神秘的预知。他的词里,总是出现那些短暂的东西,比如烛火、檀香、雪花,或者动辄提及来生缘。可以看出,纳兰对这些东西,是不自禁的喜欢,但这种喜欢让他自己都觉得害怕,因为它们都无缘而生,又凭空消失;突至,但却一闪而逝。

就连他喜欢的人,都转瞬即逝。纳兰的心是清静的,那些来自皇帝和朝廷的恩宠,并不是他向往的生活,反而让他的处境尴尬。

宦门一入深似海,清高的纳兰一直被苦闷的情绪折磨,常有窒息之感。这样的人儿,在紫禁城里就好比被判了无期徒刑。他虽然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但对自己的心而言,这样的生活,是在摧眉折腰,委屈自己的内心。他渴望像雪花那样自由,有一幅自在的“轻模样”。

并不只有纳兰喜欢雪花。话说晋时一个雪天,谢太傅一家聚会,跟小辈们谈诗论文,让他们以雪起诗:“白雪纷纷何所似?”兄长的儿子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而兄长的女儿道韫却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获得盛赞。谢道韫,后来成为王凝之的妻子。后世,还把有才华的女子称为“谢娘”。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纳兰在为雪花的遭遇鸣不平,更是在扼腕自己的人生。谢娘故去之后,还有谁能真的了解它、怜惜它呢?他的一生,也好比这雪花一样,没有根基,只能随风而起。在寒冷的冬天里凝结成的花,却会在温暖的气候里无奈融化。

人们都爱那些富贵的花。周敦颐在《爱莲说》里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纳兰词里的“富贵花”,大致就是牡丹这样,看起来雍容华贵,但太娇贵,需要太多的外在环境条件。陶渊明爱菊的清雅超然,周敦颐爱莲的不染世尘,而众多世人对牡丹的爱,多是一种向往,向往富贵的生活和姿态。其实在许多人眼里,纳兰应该就像一朵牡丹,生在金雕玉砌之家,仕途又一帆风顺,这些对旁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

但他却以雪花自比,其实雪花不是花,更谈不上富贵花,它甚至都不需要土壤和水分,只是淡然地在人间走一场,用不了多久时间,就挥发成水汽,回归到自然中。这也是纳兰的一生。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雪花在天涯飘荡,看尽了冷月,听遍了胡笳,感觉到的,无非是西风遍吹黄沙的凄凉。这说的不是雪花,是纳兰自己,他因官职所累,多次来到边陲,见识这里无限荒凉的风光。

塞上人烟稀少,物景荒凉,目之所及里最多的,怕就是漫天翩跹的雪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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