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说:“不过别的变得多,枪法就好了不少。”
当年离别时,她还不会打枪,当年就是他教她怎么用这杀人的凶器,也可说当年火车上那一幕,是他在冥冥中又救了她一次。
叶怀言似乎还想说下去,她抬头打断了他:“叶……先生,你想说什么?”
叙旧么?话别么?又或是其他?
“说些你想听的,”叶怀言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想不想知道我这次做的是什么生意?”
她默然低了头,半垂眼帘,是洗耳恭听的模样。那个老人原来是沙俄的公爵,曾经主管末代沙皇的皇家图书馆
“在沙皇倒台前他预先感觉到了这场大乱,于是将图书馆中的大部分珍贵文稿运送到一座秘密建造的城堡内,那座城堡隐蔽在密林深谷里,必须有地图才能找到。”叶怀言边走边说,“你也看到了,就是藏在‘糖果宫’里的那一副。”
“那么,那些宝石也是他给的?”知兰这样猜测,得到他的肯定之后她咋舌:“就为了寻回那些书稿?”
能够轻易拿出那样数量的上等宝石,老人手中所掌握的财富可见一斑,也难怪会受人觊觎。像今晚这样的险情恐怕也不是第一次上演了。
“对他而言,那些书稿才是无价之宝。”他看了看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默默点头,用力将深陷在雪里的脚拔出来,心下思绪百转:“你知道的还真详细。”
以一单生意而言,他对这件事知道的太详细太深入了。
他笑了:“那当然,是我爹制作了‘糖果宫’。”
她顿时睁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我爹年轻的时候留过洋,本身习的是建筑,沙俄时到俄国待过一段日子,来往过几个有名的珠宝匠师,又与公爵结了忘年交……‘糖果宫’是我爹最后一件作品,完成后公爵没来得及取走我家就出了事,辗转多年,直到如今才有下落,我有义务替他取回来。”
叶怀言轻声说着,这些他都只是隐约记得,直到这次意外遇上先父的故人,那些关于父亲的往事才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原来如此。”她又低下头去了,叶怀言的话传达出的不仅仅只有表面那些信息,她本就是多心的人,仔细往深处想,少不得想到些有的没有的。
记得他说,自己的父亲是他的杀父仇人。
当年的情形爹曾经对她说过,只是心里有愧难免避重就轻,又何况那会儿他因为叶怀言的出现日夜忧惧,说话颠三倒四,以至于她只明白了个大概。
总之是爹与别人恩将仇报,毁了叶怀言的家就是了。
如果……当年没有这场仇杀,如今的叶怀言该是怎样?那样好的出身,也该是个风度翩翩斯文儒雅的世家子了?
至少不是现在这样,必须用一个虚假的身份,来掩盖他曾经流落江湖的事实。
那个时候,忽然失去家园的少年,究竟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觉得胸口那一处,益发疼痛起来。
或许这所有柔肠百结的痛苦,都是因为她的父辈欠下了恩怨,于是命中注定要由她来偿还。
“现在你明白了吧?”叶怀言忽然笑着说。
“什么?”
“你爹和他的同伙,究竟从我这里夺走了什么。”他停下了脚步,看着她,笑容渐渐染上寒意,“所有的一切,他们把所有一切都毁了。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走到今天?这些都是我本该有的。”
她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以前的事,你还记得么?”他的大手抚上她结成辫子的长发。
她才想回答,他却先一步说:“我都已经忘了。”
这一刻,仿佛空气也凝滞。
“都这时候了,也该忘了。”他笑着拂落她发上雪花:“所以,你我已经没了任何干系,别再跟着我了。莫知兰,过了今天我不想再见到你,明白么?”
这绝情的话,他带着笑容说出来。
言毕他又向前走去,再也不放慢步伐,再也不刻意等着与她并肩同行。
而他身后,知兰提着灯痴痴在雪里站着,甚至没发现那灯中一点明火早已熄灭,只剩一缕青烟,转瞬了无踪迹。北华岗三巷19号,夜半时分。
小纪晚上起夜,见昏黄的灯光从知兰的房间里透出来。他一时好奇,裹紧身上的棉袄,凑到门缝上偷看。只见知兰坐在书案前,正用镊子夹起一片薄而半透光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一张纸上。
忽然她放下了镊子,在那张纸上又盖了一张竹纸,然后回过头来向门这边笑看:“小纪,这么晚不睡,干什么呐?”
小鬼被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摔了仰八叉,知兰开门的时候正看到他摸着后脑勺起来,鞋子飞了一只出去,光着脚坐在地上好不狼狈,不由得笑起来。
小纪这么摔了一下之后迷迷糊糊的脑子倒反而清醒了,探头看了看知兰桌上的东西:“知兰姐,你在做什么?”
“一件故人送的东西,几天前不小心弄坏了,这会儿心静想修补修补。”她也算据实以告。
小纪看来好像松了一口气。
“怎么?”她有些疑惑。
“知兰姐你看起来好多了,”小纪用那种超乎年纪的口气说:“刚从白杜里出来的时候,你脸色白得吓死人,这次的事是不是很棘手?那个什么夏立言一看就知道不是简单人物。”
关于叶怀言的底细老四自然了如指掌,却不会告诉小纪这个小鬼头,看他现在迷惑又渴望知道的表情,知兰心里暗暗摇头:“不要乱想,睡觉去。”
轻轻一巴掌,拍在小鬼的脑门。
小纪搓了搓开始发凉的脚底板,跳起来往自己房间过去,在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阴影里的时候,知兰忽然想起了什么:“小纪。”
小鬼猛得刹住脚步,半个身子从阴影里探出来:“怎么?”
“明天给我找处房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下文说出来:“能瞧见司令府大门的。”
小纪那又黑又瘦的脸上明显流露出诧异不解的表情,可他还是立刻应了一声:“成。”
轻而短促的脚步声在一记合门声之后就听不见了,四下里又恢复了安静。知兰合上房门,又在书案前坐下,将煤油灯扭亮了一些。
她想了想小纪的话,不由得叹一口气。
没想到当时自己的情绪竟全然摆在了脸上,清楚的连小纪都能看出来。
三天前,她与小纪从白杜里7号撤出,那天叶怀言整日都不在,于是雪地里的那席话就变成了最后的告别。
就像他说的那样,今后,他希望再也不要与她相见。
一样是告别,三年前与三年后,所差何止天壤之别。
她固然伤心,可更多的却是不安。
凭借这几年在一枝春的历练,她能感觉到叶怀言如今的行事有异样,他说如今的一切是他应得的,仿佛真的要抛弃所有的那些前尘过往,一心去追求高门大院富贵安稳的生活。
可是看他为公爵盗宝的行动,却又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做周密计划时,在他人面前演戏时,她都能看见他眼底深处的光芒。
那是在江湖上讨生活的人才会有的,面对挑战和困难时生出兴奋之情。
他怎么可能就此抽身而退?他舍不得这自由自在的天地。
可如果这样说来,又为何要走到今日这一步?他身入司令府,所求为何?
这是她想弄清楚的。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面前的书案上,她眨了眨眼,掀开那张竹纸露出她刚才正在修补的东西。
那朵干枯的兰花,日前因为意外而破碎的花瓣正被她用白胶以极其小心的方式粘贴起来。当然即使补好了之后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一朵,就好像时光飞逝,曾经的那些人那些事如今都已然变得不一样。
可是对于她来说,这是记忆的一部分,这几年来她一直带着它,每次出门办事也不忘把它夹在诗集里带在身边。
一枝春行事周密,但不是没有危险,知兰想自己会这样做,或许是希望如果自己身有万一,至少可以抓住点什么,安静地离去。
她很清楚至今为止叶怀言应该都还没有放弃仇恨,就像她要抓着三年前那一点记忆不放。虽然之后就慢慢演变成痛苦,但至少那段记忆在最开始的时候——
是温暖的,并且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抓到幸福。
故而,怎么也无法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