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节:思维方式(3)

像野狗一样生存 作者:方力钧


又往后拖了二十年,我才彻底想明白视觉艺术还要包括所有的感官。我们以前就过度依赖眼睛了。这个是没有办法的,这么长时间,我算是在画家里不太依赖眼睛的,那我还需要那么长时间,走了那么远的路。现在我的创作和生活、和社会的关系都尽可能地按照这样一种想法、一种想象力来总结。我觉得这是非常美好的事。

不要总是习惯以个人的角度想问题

历史背景决定了人的眼界和思维方式。思考在绘画中非常重要。画家在切入世界的时候要确立角度,这跟哲学家的思维方式很相似。我总是希望尽可能地把自己的位置、立场做得明确一点,让任何人都能更加准确地、明白无误地理解我是怎么样的一个出发点,是什么样的观点。

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骑车到通县,返途休息时我无意中抱着一棵大树转了一圈,突然觉得很悲哀。当时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可我竟然不知道这树干的360°是怎样衔接起来的。这个念头刚一起又觉得不可能,从树根到树冠,它在一个水平线上连接着,是无数个360°吗?这棵树于是在我眼前旋转,它的奥秘根本无法穷尽,更何况树木每一天都在变化着。再想想我们度过的每一天,我们从未完整地看过一天的日出日落,虽然过了无数的日子,其实不了解日子。我们看起来确定的东西,其实都是陌生的。从这一天起,我看待事物的方式有了突破,在我描绘每一个对象的时候,都会尽可能地从多个角度去思考和表述。闲时与朋友聊天,我也很习惯拿着酒瓶子反复地转,很有开悟的感觉-从终点回到起点,所谓人生流转,不过如此。

那个时候,我每天都记日记,把我们日常用词之类的,写在日记本里去再辨识,比如关于美,不同的人对美有不同的理解。比方说诚实,在不同角度、不同利益的人面前,诚实该怎么样理解。弄来弄去我发现,我们平时最常用的字,都有很大的欺骗性。比如说"人",陈巧巧说:"我们家的人特别善良,我们从来不会伤害人。"但我问:"巧巧姐,最重要的,你得认为他是人。"这下就完了,基础丧失了。什么样的人是人呢?其实我们在说"人"的时候,每一个人想象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差距太大了。所以我们的误区就是,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好像我们取得了一致,但实质上我们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想法。人的冲突、人的绝望或者人所受到的伤害,都可能由此产生。那个日记大学毕业的时候给烧了,挺可惜的。后来画画的时候,考虑这些东西,可能跟当时写日记讨论这些可能性的误区有关系。

有时候,有的人会对某一种声音或者某一种说话的方式或者是某一个词特别敏感,这也许是因为响应到他以前的经验。画呢,也是一样。虽然它只是一幅画或是一组画,但它涉及到的,可能是艺术家很长时间里慢慢、慢慢沉淀下来的一种经验。但实际上艺术家的创作呢,它不仅仅是完完全全从生活中来的,艺术家所经历的历史,所了解的艺术史或是文化史,甚至一些潜移默化、看不见摸不着地沉积在艺术家成长过程中的信息,都会对艺术家的创作产生影响。

人总是习惯以个体的人的角度来想问题,而不太把自己放在一个背景、一个场景,甚至是历史里面来想问题。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便是要把自己放在一个环境里,或者放在一个关系里来想问题的。而现在所说的个性解放什么的,它强化的其实是一个反的东西,这个东西实质上对人认清自己在社会、结构中的关系,是不好的。

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我认识到不能改变真理,只能改变思路。许多人为的阻力在我面前倏然地小了,我变得更柔软、更圆滑。比如跟人谈话,我也许会从对方的角度来对谈,出现障碍的时候,我帮你越过去。我在意识中开始真正融会了水的因素,不再不堪重负地抱着沉重的信仰顽石,而在我变换角度的过程中,画面会自然呈现出一种连贯性,我的思路更具逻辑同时也更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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