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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艳芳:眉宇之间,一抹英气(1)

我们的她们 作者:韩松落


错误的印象也有值得深究之处,《 慌心假期 》给我的印象之一,是贯穿始终的昏黄色彩,我甚而模糊地觉得,主人公活动的背景是苍黄的沙漠,另一面又恍惚地记得,它应当出自九十年代初,是香港电影最浓烈魅艳时期一个清淡的、格格不入的异数,这几天把多年念念不忘的它翻出来重看,才发现,两个印象都是错误的。

原配与情妇,离奇地邂逅于欧洲游途中,因为太过投契,团队旅游结束,两人又结伴前往摩洛哥,情妇却被当地人掳去,禁锢在曲折深巷之中,做了性奴,原配虽已悟出眼前这女子的来历,仍执著找寻,甚至花钱央人嫖遍摩洛哥,终于将情妇救出。情节貌似曲折,却有极简主义的风韵,格调清简瘦削,剧情浑然天成,毫无“一肚子故事”式的做张做致,像也不近也不远处的琴房里,有人反复地、决绝地、刚硬地叩击有限的几个键,有一种逼近绝望的扣人心弦。那里面有惊疑,却到底没能让它彻底成为一出悬疑片,张之亮不过从惊悚片里借来一点味,供有悬疑惯性的人自动添加联想,犹如梅艳芳扮的原配Michele对薄情丈夫任达华喊出的:“你以为我杀了你的情人,布局把你骗来?你看了太多的希区柯克电影啦!”但那里面的异域,一点也不比《 客栈 》里的异域不恐怖,那里面的荒寒,一点也不比《 幽媾 》里的西北黄土高原来得少。

《慌心假期》里的男人,一个一个都靠不住,但这种“男人靠不住”大展览,却也并非简单的指控,Michele即便求助于他们,似乎也只是对自己早有预料的事做个求证,尽自己对男人的最后一点义务——我对你仍有相信,但骨子里她还是不相信的,所以她也不哀求,也不用强,仍然是矜持地、克制地、冷静地要他们帮忙。然而,这点相信失去了,她也就没什么可信的了,脱离了他们的压榨和消费,似乎也就等于脱离了他们施以援手的可能,她顿时失了依傍,和周遭的一切都没了联系,像不小心流落到了几万年前,某个天地混沌的时刻——那种昏黄的印象,就来自故事里这种天不应地不灵的荒莽。而梅艳芳就像个忧患重重的、活了好几千年的游魂,眉头微蹙,在昏黄的、下土下沙的异域里求生,眉宇之间,仍保有一抹英气,似乎,保有那点英气,就等于自我暗示,自己仍能做得了主。

“凝练”多半没可能形容一个女人,无论如何得用来修饰鲁迅、福克纳的样貌气质,至少,也得是保罗·奥斯特抑或麦克尤恩,但却可以形容梅艳芳,她脸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肌肉和无用的线条,她是把女人富余的、琐碎的一切都撇干净了,把一切有望无望的相信都剔除了,而为这一切定影的,就是那一抹英气,仿佛她做得了主似的英气,即便实际情形并无改观,但只要嘴角倔强地抿着,眉头微蹙,眼神凌厉地射出去,就能给旁人和自己一个暗示,她这个人,是笃定的,是做得了主的。

做自己的主,对于一切人,其实都是幻觉,特别是必须经历双重压榨的女性,更是幻觉。梅艳芳的成就,她获封“香港女儿”称号,和她身后留下的遗产,她临终前为筹医药费,单衣薄衫地在日本拍摄的那广告,还有,大病复发时,抱着她的干妈、何冠昌的遗孀何傅瑞娜说的:“干妈,怎么办?我唱不了,不能工作了,我以后的生活怎么办?”这期间的落差,给我极大的震撼,莫说她母亲和兄长不相信她竟然不是她的世界和财产的主人,要连连告官,连我都要跌坐在地上,像苦情片主人公一样在心中暗叫“不可能,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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