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往后我这里你……你们可以随便来。”仓央嘉措做了个让他站起来的手势,并且让他坐下。
那喇嘛哪里敢坐?只是斗胆地偷觑了仓央嘉措一眼,小心地问:“达赖佛,您还记得我吗?”说罢试探地抬起了头。
仓央嘉措认真地端详了他一阵,歉意地说:“实在记不得了。”
“您是贵人,贵人多忘事。”喇嘛继续说,“回禀佛爷,我本是这布达拉宫那介扎仓的喇嘛,名叫斯伦多吉。我曾经到宝地门达旺邬坚林去过。那是在您三岁的时候,我受第巴的委托,扮做一名去印度朝佛的香客。当时佛父和佛母赐我饭食……”他说着,指了指案上摆着的铜铃,“当时,您一眼就认出了它是您前世用过的东西。”
经他这么一说,仓央嘉措好像又明白了许多事情。他的父母都没有对他说起过这位香客的到来,他自己又毫无记忆可言,但他完全相信这个虔诚的喇嘛所说的话都是真实的。原来在他三岁的时候,在他还不懂得什么是达赖喇嘛的时候,可畏的第巴和这个可怜的喇嘛,就已经决定了他今天要住进这座金顶的“牢房”。
一种被人捉弄了的愤恨涌上了他的心头:是他们,为了某种需要,硬要他得到他并不想得到的,失去他不愿失去的!他自己需要的东西他是清楚的——家乡、母爱、情人、友谊、小屋、桃花、牛羊、垂柳……它们是那样温暖明亮,那样美好多彩,那样饱含诗意,那样醉心迷人。而他们——第巴和眼前的这个喇嘛,以及他所不知道、不认识的什么人,需要的是什么呢?他实在弄不清楚,他也无心去弄清楚,因为他还没有足够的阅历懂得这一切,也就没有兴趣去探测这些人的心灵。
眼前这个毕恭毕敬的喇嘛,这个自以为有功于他的喇嘛,不但不是有助于他减轻孤独的朋友,反而是制造他的孤独的人的帮手。他失望了。他望着这个已经不年轻的喇嘛,不知道该说什么。瞧那副卑微虔诚的样子,真有些可怜;看那种叙旧讨好的神气,又使人不无反感。
“你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吗?”仓央嘉措不冷不热地问。
“没……没有。”
“那就退下吧。”仓央嘉措想起了自己的达赖身份。他是可以随意下逐客令的,只不过今天是第一次使用这种权利。
“是是,佛爷。我就走……我是来向您告别的,我就走……从今以后,我是想,我再也没有福气见到佛爷您了,所以才……”
“告别?你还俗啦?”仓央嘉措动了好奇心,口气里还含有几分羡慕。
“不,不是还俗,我一心求佛,誓不还俗。”斯伦多吉流出了眼泪。
“那么,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第巴叫我到深山密洞去修行。我,早该走了。”
“什么任务?你完成了什么任务?”仓央嘉措越听越糊涂,忍不住追问道。
“我不……不敢讲。”
“讲!”仓央嘉措严肃地命令他。
于是他把自己如何冒充五世达赖的事从头禀告了一遍。说完,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一边磕头,一边抽泣。
仓央嘉措像听民间传奇一样地静听着。但这竟然不是传奇,而是发生在这座辉煌宫殿中的真实事情。对第巴桑结甲措不满的种子,在他心里萌动。而对于这位喇嘛,他则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他想拉他起来,安慰他几句,但又想到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只好叹息着说:“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