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该吼叫着让她滚蛋。只有她能够静静地听他抱怨。遭到退稿时,他为了发泄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她什么也不说,安静地把一切重新收拾好。她恬静的表情能包容一切。他的房间总是杂乱无章。她走进来,轻盈地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不多久房间就会焕然一新。兄弟每次看到她,都点着头对他说,找女朋友就得找像她一样的。她把长头发在脑后绾起一个髻,用夹子夹起来。那个夹子是他在地摊上买的。她高兴地戴着它,一连兴奋了好几天。他叼着烟坐在桌子前画画,嘲笑地哼了一声。屋子里溢满了挂面的味道。她不会卧荷包蛋,所以总是先把蛋放在锅里炒一炒。整个房间里飘满了金黄的香味。他冲她吼:“出去出去,你害得我没办法画画了!”她把面盛起来,用碗盖上,冲他笑笑,转身走了。她的鞋子把阁楼木制的楼梯踩得吱吱作响。
她走了,又来了;来了,又走了。这次她的影子在黑暗中一闪,就被吞没了。
“会幸福吗?”他挑衅似的看着她,问道。
她说:“离开你这种人就会获得幸福。”
她的表情真坚定,像秋风一样锐利。他知道,其实她在撒谎。
他抬起手来看表,觉得视线很模糊。天微微发亮了。风里夹杂着菜刀与木板碰撞发出的嘭嘭声。离开家乡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给韩迟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满是嘈杂的声音,他听见案板嘭嘭作响。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交错着传入他的耳朵,像是回声一样。店里的小工去叫了很久,韩迟才来。他感觉韩迟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韩迟说,生意做得很好,现在已有许多家分店了。他很不识趣地问:“还画画吗?”韩迟沉默了。电话那头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不断传来叫韩迟的声音。韩迟说现在正忙着,改日再给他打,于是生硬地把电话掐断了。他看见韩迟手上的白色油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浑浊的油污。
“你不是苏燕的朋友吗?”
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面熟的女孩。她看着他,很惊讶。她被他青紫的嘴唇吓了一跳。他想起来了,这是她的朋友。他看过他们俩照的照片。他为自己落拓的样子感觉有些羞耻。他冲眼前的女孩笑了一下,可是他觉得肌肉很僵硬。他快被冻僵了。
“你来找苏燕?她上个月就退学了,她父母把她送到国外去了。”
他想起来她临走前坚定的眼神。她说:“离开你这种人就会幸福。你不过是个逃避现实的胆小鬼。”
画室老板快快地翻着他画夹里的作品,一言不发。老板耸了耸肩,把画夹放到了桌子上。他拿了一只烟叼上,把烟盒递给他。软中华。他看了看,冲老板摇摇头,说:“我不抽烟。”
老板笑了笑,硕大的鼻子和眼睛挤成了一团。老板的手指短而粗,手掌厚实,和韩迟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区别甚远。据说这样的手指很能敛财。他数钱的时候,短粗的手指灵活得像个钢琴家。
“艺术家嘛,不都好抽点烟,喝点小酒什么的?”老板嘿嘿地笑着,他看见了他的深邃的咽喉和发黄的牙齿。“试试?”看他还是摇头,老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烟盒揣回了怀里。
他的眉眼令他想起了出版社的编辑。那个编辑前额油得发亮,仅剩的几根头发像是椰子表面散乱的绒毛。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气冲他指指点点。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拿了画稿走出去。编辑在他身后一拍桌子站起来,冲他吼道:“别以为自己了不起!我告诉你,就你的画,还有你这态度,无论到哪家出版社都是碰壁!”说到这儿,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继续道,“你只要按照我的意思改一改,不该画的不画,我就能把你打造成为一流的画家……”
他回过头,冲编辑笑了笑,随手将画稿扔进了办公室里的垃圾箱。
“年轻人,说实话,你的技术很好……”画室老板夹着烟的手翻动着他的画稿,他看见烟灰纷纷扬扬地落在画稿里女主人公的脸上,像是肮脏的泪痕。老板点点头,接着说道,“你要是能把内容改改,就像日本画那样,会很有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