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薇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开了电脑在那边,她自己收拾衣服。见云逸过来,让了座,笑道:“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聊聊,之城常常跟我提起你。”
云逸就微笑,不知道说什么。她心里是明白的,倘若这是两个人的交锋,那么她还没出手,就已经落了下风。曾薇当着她,那么亲切地说“之城”如何如何,她可怎么说呢?说,七叔如何如何?
可是还要坐着,礼貌的微笑。
曾薇开门见山,说:“张云逸,其实我跟你,也就只能聊沈之城了罢。”她笑笑,接着说:“我是个直接的人,不喜欢拐弯抹角。”
这也是实话。她既然叫她张云逸,大约也没有准备温情脉脉地客套。云逸也笑了笑,道:“曾薇姐姐要说什么事?”
她是习惯性地礼貌,之前叫过姐姐,如今总不好意思改口叫曾薇,何况她总归长了自己将近十岁。
曾薇道:“前一阵子的事,你听说了吧?”云逸心里知道她指的大约是两人的婚事,于是笑笑,没说什么。曾薇接着说,“我和之城从小就认识,高中开始谈了一阵子,所以也很了解他。他这个人,很单纯,应该说,太单纯,太天真。”
云逸微笑,道:“我有时候倒觉得,他还是圆滑了点,太会讲话。”
曾薇笑笑:“可能是你年龄的原因,看法不一样,坦白说,我欣赏的,也就是他的这种单纯,可是你以后就会知道,出了校园,进了社会,这种单纯并不是优点,特别是,处在之城那个位置。”
云逸微笑不语。曾薇道:“我和他家庭相似,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在那种背景下,要承担的责任,我明白的更多一点,所以我始终觉得,他需要一个成熟一点的,能帮助他的人。”
云逸不得不承认,曾薇说的都有道理,她也真的很了解之城,她想之城说得很对,如果他要结婚,曾薇是个很好的对象。如曾薇所说,两个人背景相若,知根知底,曾薇本人成熟,冷静,通达,最重要的是,她了解他,了解他之后,又很爱他。
她忽然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十分可笑。之城临走的时候,她已经劝过他,不如结婚,那么此时,她坐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恍惚中曾薇的一句话刺进耳朵。
曾薇说:“说起来也很奇怪,之城一直吸引的,都是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云逸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看着她。曾薇笑笑:“我说话直,措词不当的地方,你别见怪。”
云逸也笑了笑。还能说什么呢,人家都已经承认自己说话直了,那就是告诉你,我说的,都是真的。况且,是她自己笨——她何苦被曾薇一召即来,坐在这里听她说,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原来都是自己蠢,自取其辱。
曾薇又说:“我们当初分手,是因为他大学的时候认识了另一个女孩子——现在他们还在联系,我这里有他们的邮件,曾经提过你。她站起来,去洗手间,说,我已经打开了,你想看的话,就看看。”
云逸木在那里,对自己说:“不要去看,不要去看。”可是人已经站起来,手按在鼠标上,屏幕亮起来,目光滑过两三行,就看见自己的名字:张云逸。
发信人是之城。
他跟别人的邮件里提到她,说,张云逸。
全身的血都冲到头上,耳朵里嗡嗡的声音——张云逸。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了出来。
他一直叫她小云,甚至当着同院的医生,当着曾薇,都毫不避讳。小云,她一直以为他会永远这么称呼她,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可是对着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子,他却避讳了,她变成了冷冰冰的三个字,张云逸。
你们这一类家庭不健康的女孩子。
张云逸。
江城十二月,树木叶子落尽,天色灰暗,黄色的风吹过脸颊,像锐利的刀子。一刀,再一刀。连痛的感觉都没有了。
为什么所有的路边店都要那么大声地放音乐?她听到一家的音箱里一直唱:“甜蜜,甜蜜,笑得多甜蜜……”她也一直在笑,从看到那三个字开始,笑吟吟地走出来,笑吟吟地在路上。
真是个荒谬的世界。
她隐约还记得出来的时候,曾薇说:“我见你的事,不要跟之城说。”
她竟然点头,好好好,我不说;好好好,我成全。
大风从领子里灌进去,浑身都凉透。肩膀上两朵蓝色的小火苗,慢腾腾地灼烧,像打破一瓶红墨水,鲜红的液体,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蜿蜒流过去。淹死了蚂蚁。淹死了小虫子。叽叽的、细碎的哭叫,仓皇失措地逃窜,成千上万,在两条手臂里喧嚣。
就那么走回学校。
还能若无其事地跟别人打招呼。
晚上所有人都睡了,她只是睡不着。死死盯着天花板,满目的白,浮在黑暗里,像一个惨淡的微笑。或者医院。医院,他穿着白大褂,温润如玉。他揉她的头发,说:“傻丫头。”他把手轻轻搭在她头顶,说:“你放心。”他站下来,回头问:“你怕失去什么?我?”他看着她,说:“你记住,除非你嫌我烦了。”他说:“我的小云,我的小云。”他说:“我不想失去你,我不能跟你陌如路人。”他说:“小云,你是我最后的依靠。”
他跟别人说:“张云逸。”
他说:“你要体谅我。”
呵,体谅。
他原本也就没承诺过什么。他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
她的手里攥着一样东西,冰冷的,有锋锐的刃,死死地扣住。
人如同死了一样的,那些燃烧的火苗从手腕慢慢地溢出来,红墨水打翻满地。该淹死的都淹死了,叫嚣声渐渐低下去。
像下了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