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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 第二章(8)

关外 作者:年志勇


第四天早上,他们遇见了一大片椴树林,生长得蓊蓊郁郁,阻住了去路。陈把头拄着索拨棍看山景,低声道:“这林子长得真好,肯定有大货。”

为给陈把头助兴,二愣子模仿起棒槌鸟的叫声:“吱溜——吱溜,这里有——这里有……”

排棍拉成了一横排,陈把头吆喝:“点牛肝木烟,省得蚊子咬。”

众人协力,一棍一棍地往前走。二愣子嘴欠,忍不住说话了:“嘿,这块石头平整啊,压酸菜缸正好。”

陈把头低吼:“拿着!”放山人最忌讳乱说乱动,把头的话就是放山人的圣旨,二愣子乖乖地扛起石头,没走上几步就气喘吁吁了。大家见了都笑,却没人敢吭声。

山林寂静得可怕,除了索拨棍和裤角的声响外,就只有蝴蝶在翩翩起舞。过了许久,陈把头才说:“放下吧。”这时二愣子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金首志突然停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迟疑着说:“这……”

大个子急得直捅他的胳膊,激动地说:“快,快喊呀!”

他喊了声:“棒槌!是棒槌!”

大家奔来,齐齐地喊山:“棒槌!棒槌!”

陈把头问:“什么货?”

“五品叶!”众人应道。

陈把头俯身去瞧,声音有一丝颤抖:“嚯,二甲子!扫场子!”

在一片惊叫声里,一气儿又发现了三棵。若不是顾忌陈把头严厉的目光,众人定会欢呼雀跃。由于发现的不是一棵人参,而是一片,就要按叶多的开始挖。挖参不能叫挖,而要叫抬。

二愣子带领大家在周围点火驱蚊,陈把头掏出油布铺在地上,一一摆好剪子、小斧子、小锯、小耙子、鹿骨签子和快当绳。山里的规矩,人参要由把头来抬,陈把头用红色的快当绳将棒槌茎一一绑好,为的是给人参戴笼头,怕参跑了。接着陈把头在每株人参的周围划上一步半见方的框框,四角插上索拨棍,称之为固宝。抬参要破土,首先在人参的下方开个窝子,然后用鹿签子慢慢地起参须子。为了防止参须受损,他的动作轻柔,时而跪在地上时而俯身吹拂,样子甚于伺弄襁褓中的婴儿。如果不慎损伤参须的话,人参就会贬值。众人围观,低声议论,都赞叹:“不小了,有五六两重。”

二甲子:山参的一种。

棒槌的轮廓渐次展现出来,人参特有的香气扑面而来。大家认定头一棵参绝对是上品。待所有的参须土都清除干净了,陈把头轻轻将参扶起。随后用青苔、桦树叶,掺上一些原土,将人参包裹起来,最外头用新鲜的松树皮包裹,最后用草绳打成参包子。

暮色笼罩了山林,众人燃起火把下山。离戗子还老远,大家伙儿就急着叫棍,快乐的敲击声惊飞了夜归的鸟儿。留守戗子的端锅人一听,就知道挖到大货了,忙拿起香纸往老爷府跑。

四个参包齐整整地摆在小庙前,索拨棍依次插在两旁,众人焚香烧纸,叩首谢神。

陈把头一伙儿放山人的运气不错,总共进了三次山,挖到了九棵山参,金首志分到了七两银子。散伙前,陈把头格外关切金首志,说:“兄弟该回家了吧?”

金首志的回答叫陈把头吃惊:“俺没混出个模样,没脸回家。”

陈把头沉吟半晌,说:“你就是跟俺抬一辈子参,也难出人头地。你要是真想闯荡的话,就去吉林街吧,俺有个熟人在那里开买卖,俺写封信保荐你。”

天气凉了,松花江两岸落叶纷纷,天地间渐生苍白之色。金首志搭乘木帮的江排,顺水来到吉林东大滩。吉林街早先叫做船厂,是北流水放排的终点,数百年来人烟鼎盛,水陆交通便捷,是清廷设在关外的重镇。吉林街三面临水,素有“水都木城”之誉,江边木材堆积如山,连城墙都是木头的;岸上街巷纵横,店家林立,车马喧嚣,不乏吃喝玩乐的去处。说起船厂,最繁华的地方当属西大街、北大街和河南街。这几条街上挤满了大小商号,有丝房、货栈、钟表店、金店、当铺、山货铺以及各色酒楼,以“源升庆”、“泰和贞”、“怡会恒”最为知名。

木排刚一靠岸,就有“拉人的”围拢过来了,七嘴八舌,热情得厉害:“大兄弟,散散心吧。”

“有啥可看的?”

“那可老鼻子多了。你要干啥吧?”

“俺饿了。”

“饿了?吃的东西多得是,富春园的生拌鱼,聚仙阁的水线包子,葱花大饼……”

有名的大馆子,肯定贵得可以,金首志边走边摆手:“俺不吃俺不吃。”

不断有人过来搭茬儿:“兄弟,玩玩不?”

“咋玩?”

“有花有素,就看你的了。”

素玩指赌博,没有哪家客栈不设赌局的,专等着涮木把的钱财。所谓花玩,就是指嫖娼逛马子。窑子铺一家接一家,多半是青砖罩面的临街瓦房,门前立一叫杆,杆上高悬一串长吊灯,上书某某客栈。妓院是花天酒地的销魂之窟,还硬充儒雅之气,门首的楹联都写得露骨,什么“玉春楼里春常在,待月亭前月恒圆”,或者“鸳鸯恩爱三春水,鸾凤笑游二月天”。

房子几乎都是全木结构,连街道也是用方木头铺的,而且是上好的红松木。红松街道若无其事地延伸着,走在上面便有种舒坦的感受。马车驰过时,马蹄车轮下扬起咖啡色的灰尘,轰隆隆的声响极是夸张。黄昏很快降临了,各色各样灯笼纷纷亮起来,或红或黄或白,荧荧如火般于半空晃动。街边弥漫着浓重的脂粉气息,还隐含着模糊不清的肉体的味道,幽幽暗暗又鬼鬼祟祟,金首志不觉沉醉其中。“姑娘”靠门等客,见到行人就拽,说:“大哥,玩玩吧。”有的木把:放江排工。

更直截了当,说:“快来嘛,掏掏烟筒吧。”

“不玩,咱不会!”金首志抽身便走。

“哎哟嗬,还是生瓜蛋子呢,嫩山货哩。”窑姐儿风骚旖旎,蜘蛛一样缠绕上了他,浓雾一样的香气猛烈撞击鼻孔,黏黏腻腻地引诱:“本姑娘教你啊,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夜风卷过落叶,金首志打了个寒噤。他甩开吊着他胳膊的妓女,慌张离去,连头也不敢回,身后传来女人放荡的笑声。他只记得这个窑姐的屁股很大,胳膊腰身柔软得很,身上穿的是缎子夹袄吧,要不怎么会那么细腻?他一边跑一边回味,心跳得厉害。

金首志住的地方叫悦来客栈,在翠花胡同的尽头,一溜十来间的筒子房。门一开,深厚的气味便墙一般地朝人坍塌而来,想躲都躲不开。和窑姐身上散发的胭脂香味截然不同,这里满是浓郁的臭气,分不清汗臭脚臭还是尿臊气,叫人难以忍耐。只有待得久了,才会忽略这气味的存在。门窗紧闭,听不见松花江水的涛声,可胡同里的喧闹依然入耳。门外边卖货的还在吆喝:“核桃、干枣、松树籽、大瓜子、糖琉琉……”

不时还有靠人的女子来敲窗户,隐隐便有轻笑传来。

这一夜,金首志根本没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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