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赵前一脸茫然,刚八门慢悠悠呷了口茶,继续道:“尊泰山的病症不轻,宜用宣肺润肺之道,平喘止咳化痰。”
赵前觉得有理,说:“岳父讳病忌医,能否不用汤药?”
“这个嘛,不难。”刚八门蘸了蘸墨水,运腕在纸笺上写了六个字:蛤蚧炖川贝母。嘴上吩咐道:“清水煮熟,每日三次,服半月。”
马二毛站在赵前身后,忍不住发笑,露出了一口烟熏黄牙,说:“这算啥方子,敢情下饭馆点菜哩。”
刚八门并不停笔,说:“食药同源,偏方药膳。”
老金连服了蛤蚧炖川贝母以后,脸色见好,咳嗽转轻。一家人的心情由阴转晴,不再在意他身体消瘦、腹胀。
柳津河水携着冰块,冲撞而下,开始了新一轮的流动。土地变得松软潮湿,透过枯草败叶,草芽如一只只嫩黄的耳朵钻出来。白头翁披着绒毛,绽开了紫色的花苞,东一朵西一朵,像无数盏俏皮的小灯笼。赵前站在河岸边,长久地谋划未来。北沟和岔路口零散的土地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三千七百来亩肥得冒油的荒地急待开垦。赵家招募来十几家佃户,都是从山东、直隶逃荒来的。赵前特意请来了牟先生,由他代写契文,写明姓名、地亩位置和租金,佃户郑重摁下手印儿,也把自己牢牢拴在了土地上。
尚属简陋的赵家房脊在阳光的抚摩下生气勃发。赵前的招法开风气之先:头两年不交地租子,自第三年起,按地亩等级交租。佃户的房子自建,地点由东家指定。一时间,方圆百里无人不晓赵前的大名,佃户们慨叹:“你看看人家,啊呵,赵东家。”
赵前不是傻蛋,心里的小九九精着呢,大片的荒地尽快变成良田才是最要紧的。他忙得脚打后脑勺儿。往日那个说话就脸红的后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信的赵东家。赵东家笑眯眯地巡视自己的领地,认得所有佃户家的房子,叫得出孩子的名字,抱抱这个,拍拍那个,很亲热很慈祥的模样。伸手不打笑脸人哩,这是赵东家的心得,可无意间骨子里积攒下一份矜持,说话的口吻不免有些居高临下。岳父颇不自在,私下里和老伴说:“这小子太阴,忒狂。”
翠儿妊娠反应得厉害,吃啥吐啥,严重时喝凉水都吐。王宝林被抱回家,没日没夜地哭闹。
没法子,王德发央求牟先生写了几张红纸条,各处张贴: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吵夜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赵前忙得要死,无暇照顾翠儿。女人浑身软软的,饭又吃不好,人瘦得脱相,失去了往日皓齿明目的神采,简直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牵着赵玫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对着野外发呆。
河滩地上,灌木和蒿草密不透风,走近了才发现,看似平缓的草甸子上新草夹着枯草,紧密交织,厚实得钻不进去人。开垦前要放火烧荒。烧荒可不是儿戏,必须联合行动。赵东家必须亲历亲为,事先叫人在四周打出防火通道,于险段处设人看护,不然大火一起就不知道烧到哪里去了。熊熊烈火映红天幕,滚滚浓烟席卷河滩,燃烧数日才能熄灭。空气中散发着焦煳的气息,大地裸露出黝黑的胸膛,惊恐的鸟儿发现,天堂正在消失,好在河边的柳树丛还在,它们还能够婉转鸣唱。
赵东家说:“你们好生干吧,秋后顿顿都吃干饭,懒鬼笨蛋才去喝稀粥呢。”
镢头和筒子锹奋力挥舞,翻起油黑的泥浪。靠着牲畜的牵引,勒刀子划开厚厚的草甸子,两条深痕笔直地伸向远方,仿佛在给绿野画上横格。肥沃的腐质土切开以后,再用筒子锹掀起大块大块的草泥,翻扣在另一侧。如是,田野上出现了厚大的方垄平台,凸凹相间且整齐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