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方垄很宽很阔,相当于正常的三四条垄台。节气正好,女人屁颠颠地跟在男人后面,踏着宽大的方垄,向土坑里播种大豆、高粱种子,扭着不甚灵便的小脚,一蹚盖上泥土,然后再踩上一脚。
赵东家说:“坡岗地也不赖,是种糜子、谷子的好地方哇。”
坡地上生长着楸树、椴树、松树,还有柞树和白桦,缓坡地带是榛子棵、野葡萄和各类灌木组成的阔叶丛林。浓烟滚滚,烈焰腾空,獐狍野鹿四散逃命,野鸡、沙斑鸡和叫不上名字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走,蚂蚱被惊得一群一群地飞起来,像褐绿的雨点,冰凉地溅在脸上手臂上。
歇息的时候,人们就去逮哈什蚂,一种黑背红肚皮的林蛙,用苕条穿成一大串儿,烧着吃煮着吃。开荒占草的人们获得了大自然丰厚的馈赠,后来常用“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来回味那份神奇。
青纱帐遮天蔽日,不知趣的蠓虫围过来嗡嗡不休,远远听见有人瞎哼乱唱,隐约还有女人和狗的声音。黑钙土洋溢着怀孕的声音,无论走到哪儿,都听得到泥土的心跳,高粱棵和大豆秧激动得发抖,浓绿的叶片上滚动着欣喜的泪珠。雨后的夜晚,走过田间地头,会听见高粱苞米嘎巴嘎巴的拔节声。赵东家喜在心头,慨叹:“插根筷子也发芽啊!”
穿过茂盛的青纱帐,柳津河是一条刚刚告别小溪的河流,牟先生说这是东辽河的上流,没准还是个源头呢。牟先生言词凿凿:“反正流到大辽河里去!一直流到渤海里去!”
赵前感觉老婆身上也有条河流,那是他生命里另一种源头。翠儿的肚子如膏腴流油的黑土地,一天天地膨胀。赵前一遍遍抚摩光洁的胴体,仿佛行走在垄台之上。他是勤奋的,在黑土地和白肚皮之间耕耘,信心十足,满怀期待。翠儿枕着丈夫的心跳,倾听那稳健的呼吸,唯如此才能安然而眠。而男人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像熊熊的篝火,即使长夜也不能使之冷却。
翠儿担心男人的身体,就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急啥?”
“屁话!不急行吗?俺做梦都在盼啊,巴望着荒草甸子快点变成熟地。居家过日子,要是没个盼头,还混个啥劲儿?”女人本来好心好意,但丈夫听了却不舒服,冷下脸来。赵前的霸道与日俱增,闺女赵玫瑰见了爹胆战心惊,从不敢在他面前哭闹。
大黄狗死了,它的主人也日见衰老,老金常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出神,一如既往地想儿子。
吃饭时,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要等到男人吃完以后才可动筷,这是规矩。每餐,赵前都客客气气地给岳父斟上烫好的烧酒,而后默然对酌。老金一如既往地眯缝着眼睛,呼吸显得十分困难。隔段时间,赵前就去大疙瘩抓药。他不喜欢张先生的高傲,但不得不带岳父登了一回门。来来往往间,赵前就和张先生熟络起来。最初进城找刚八门瞧病,是有病乱投医。算卦的就是算卦的,何况刚八门下的药方不怎么地道。
中药慢火煎熬,屋里屋外都是苦涩的草药味道。岳母不糊涂,对女儿女婿说:“老头子要完了。”
赵前不再吸辛辣的蛤蟆头旱烟了,而是叼起了水烟袋。关里家还是没有动静,赵前心里牵挂,惦记着给哥嫂去封信。他找牟先生说:“别之乎者也的,写出俺的心里话就成。”
牟先生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套了封皮。信里面描述了八年来的情形,日子过得挺好的,有房子有地有车有马,希望哥嫂来安顿生活,还特意写明他家住在老虎窝的南开荒占草:早年俗语,指开垦圈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