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花胡同太过金粉气了,奢侈得叫人眩目,囊中羞涩的人不宜在此逗留。金首志在此厮混了整整一年,却越来越讨厌这里。
胡同曲折狭窄,平均一丈来宽,长不足一里,却是吉林最繁华的所在。两旁鳞次栉比地排满了商号,最有名的要数金店、钟表店和花店。说起翠花胡同的花店,可谓久负盛名,从女人的头饰到居室里的瓶花,以及各色各样的绢花纸花,无不工艺精湛,精巧别致。翠花胡同叫得响的商号有怡会恒、兴顺好、玉聚昌、玉顺号等等。凭着放山人陈把头的保荐信,金首志在玉合盛花店谋了个差事,名为学徒,实则为烧水扫地站栏柜吆喝生意的伙计。别看老板在客户面前低三下四,见了手下的就颐指气使,有事没事地咆哮不止,仿佛要吃人似的。花店的主顾大部分是女性,金首志一张俊朗的面孔很吸引她们,女人们见了先是惊异,而后都忍不住心跳将他多看几眼。女人们的目光各异,或羞涩或含蓄或放浪,时常做有意无意的一瞥,多半有倾慕的含义在里头。有几位出手阔绰的娘儿们总来店里晃悠,意图很明显,她们都喜欢上这个小伙子了。老板没来由地吃醋,时常指桑骂槐,虽然老板私下也认为店里有个勾人的年轻人并非坏事。金首志非常怅惘,忍受不了老板阴郁的面孔和刻薄的辱骂,便提出走人。说走就走,非常坚决,他在玉合盛一年算是白干了,一文薪水也没拿到。老板同意了金首志唯一的请求,送他一套刻印的《隋唐演义》。
这是一种舒畅的自由,没有了令人窒息的压抑的自由,走在街头巷尾,全身心地放松。金首志成了无业游民,却满怀秦琼样的期待和程咬金似的勇气。漫无边际地在吉林城里转悠,不觉间来到粮米行。粮米行实际上是一条街的名称,只因为粮栈云集,大家叫得顺嘴。兜里的铜钱越来越少了,却始终没找到活路。他只能住在穷汉店里,客栈内外极其破烂,一长趟的大铺炕,睡满了穷光蛋。当然这样的客栈价钱便宜,每晚只需九文钱。穷汉店很特别,店主按炕的大小做床大被,用滑轮吊在天棚上。晚上,用滑车将被子放下来,盖在住宿人的身上。等到早上天一亮,店伙计就吱吱扭扭地将被子吊起来,众人只好起身,去奔波一天的生计。
粮米行也是个热闹的去处,这条街上有三家司法机构:街道厅、督捕司和八旗推子房,少不得写状纸打官司的事情。街上的流民很多,绝大多数是来自鲁、冀等省的逃荒者。街面上出现了小小的写字桌,还挂了面小旗,上头写着两个字:代书。路人会看见,桌子后头站着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四方脸,大眼睛,模样很周正,身穿蓝色大褂子,褂子已经洗得发白了,两肘处还打了补丁。不用说,这人就是金首志。书桌的对面,是一家叫泰和真的粮栈,洋门脸甚是气派,大玻璃窗铮明透亮,能看见伙计忙碌的身影,能看见掌柜的在吸水烟或者闭目养神。这家粮栈的窗台上摆了几盆月季花,白的、粉的,还有红的,花朵开得热热闹闹。看到它心里就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给抓了一下。那花朵娇艳,像温柔的手掌,又仿佛温情的絮语,时常叫金首志感动。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涌动一种念头,这念头便是走进这家粮栈,端坐在玻璃窗里面。这念头时常一闪而过,却强烈如雷电,以至于常常没来由地怅惘。
市井喧嚣,涌动的是陌生的面孔,仿佛松花江里无尽的浪花,没谁认得他金首志。只有两种人才会理睬他,一是要写字的,二是乞丐。每当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伸出手时,金首志只能无奈地闭上眼睛,装做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