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先生,写封信吧。”这是略显苍老的声音。金首志睁眼一看,来的是位老者,胡须花白,但眼睛却亮得异乎寻常。
信是写给山东龙口的,内容司空见惯,无外是这边生活尚好勿牵挂,云云。但是金首志察觉到老汉的迟疑,每写上一句都要踌躇半天,觉得老者可能有所顾虑,不便说清。金首志不愿意过多猜测,不急也不多嘴,老头说一句他就写一句,口述得吃力,可纸上的字迹却清秀流畅。
停顿的时候,他收住笔,有意无意地抬头看看。老汉的衣着平常,上身土布短褂,下穿紫色灯笼裤,只是一双眼睛深不可测。他有些喜欢这个怪老头了,细心地封好了信封,恭恭敬敬站起身,递了过去,说:“喏,老爷子,好了。”
老者付了钱,客套一声转身走了。金首志诧异,老汉的步履是如此的轻快,那背影迅速消失于攘攘市井之中。
红霞满天,依次呈现深红、橘红、浅红色,慢慢消遁于夜幕,忙碌的街市渐趋平静,只有少数挑水推车人在走动。金首志依旧立于街边,守望着弯曲的街巷,将自己颀长的影子投映于脚下。那影子又黑又长,看上去极其孤单。白天写信时,怪老头把褡裢“丢”在了字摊上。褡裢沉甸甸的,晃一晃里面发出好听的声音,估摸至少有十来两银子。这些银子足以买到两头牛或者一间半房子,起码不必再住破烂的穷汉店了。手捧沉甸甸的褡裢,他心狂跳不止。夜风掀动衣襟,发出微弱的声响,他再次冷静下来,一想到那深不可测的眼神,猛地打了个寒噤,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圈套。的确,钱褡裢是老汉故意落下的,他在考察年轻人的品质,也在检验自己的眼力。年轻人哪会知道对方的意图,更不知道街对面的粮栈板窗后面,还有人在密切注视他。金首志肚子饿得咕咕直响,但还是站在那里,如一株树。他自己也惶惑,为何要如此固执?
胡同深处踱出一个黑影,慢慢走近,停下。声音显得亲切:“还没收摊?”
冲着对面的人影,金首志小心地问:“是大叔你吗?”
“嗯,不错。”褡裢的失而复得并没有叫老人激动,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还没吃饭吧?”
泰和真粮栈的饭堂光线黯淡,蜡烛若明若暗。金首志的一条辫子搭在肩头,很熨帖的样子。
他吃得有滋有味,咀嚼的间隙露出了很整齐的牙齿,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狼吞虎咽,而是出乎意料的慢条斯理。金首志知道坐在眼前的是非同寻常的老汉,他正在饶有兴致地端详自己。
文静腼腆的金首志出现在泰和真粮栈,名义上也是学徒。窗台上的月季花被金黄的菊花所取代,枝条纤细,勉强支撑着肥大的花朵,黄嘟嘟颤巍巍的。粮栈掌柜的姓宋。宋掌柜的整天对伙计吆五喝六,与玉合盛花店老板没啥两样,却对他毕恭毕敬。其实金首志知道,掌柜的并不喜欢他,他畏惧的只是那个神秘的老者,至于他们之间是何种关系,金首志不清楚,也不想多嘴去问。半年过去了,再也没见到那个老头。金首志留在粮栈里抄抄写写,悠闲自在得很,再无了衣食之虞,变得白白净净,举手投足之间隐含了儒雅之风,全无粮米市所应熏染的市侩气。宋掌柜的对他敬畏有加,口口声声小先生小先生地叫着,可心里老犯嘀咕。越是犯嘀咕,越是嘘寒问暖,他特意找来裁缝为金首志裁制了褂衫、鞋袜。从头到脚被包装一新的金首志的样子很可笑,宽大的袍子晃晃荡荡的,仿佛挂在了衣架上。店里的伙计见了都笑,笑容含糊又有些暧昧,甚至悄悄议论戏文里有关驸马的浪漫情节,有人还联想到了陈世美,这就使得金首志如芒在背,不自在了好久。他发现宋掌柜脚上的布袜子是旧的,而他的袜子破了就被人收走了,这就更叫他不安。有许多次,想问问究竟,但还是克制住了。终于,宋掌柜的问他了:“小先生,你认得老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