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首志明白了八分,却不露声色:“啥东家?”
“你真有福哦。”宋掌柜的话语酸溜溜的,他舔了舔嘴唇,说:“你咋不拿那褡裢走呢?”
金首志说:“老哥,那哪成,谁丢钱不着急上火啊。”
宋掌柜的笑了,笑得极忸怩极嫉妒。一瞬间,金首志想起江边那窑姐粉头的媚态。
泰和真粮栈有许多藏书,一册册靛蓝布面的线装书排在炕柜上头。金首志如饥似渴,时间似乎被文字湮没掉了,剩下的只有起伏的思绪。他读书还是有选择的,《大学》、《中庸》之类的太乏味了,他不会去看的。金首志觉得,读书不该有功利色彩的,读书该是轻松自在的,当然首先要衣食无虞。金首志不为登科入仕,也不重义理之学,他偏好诗赋辞章,讲求经世务时。
炕柜上的藏书不断增多,显然是宋掌柜有意安排的。
粮栈的窗台空无一物了,花盆被店里的伙计收走了,堆放在角落里,等待春天的来临。苍白的阳光无力消融冰霜,严寒使绿意变成了奢望。日子无聊透顶,转眼间进了腊月,年的气息开始在江城的街巷里流淌。金首志搁下书本,提出了回老家的想法,宋掌柜的惊愕得脸都错位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别、别价,小先生,你想要老哥的命啊。”
金首志想走的念头是真实的,老叫人这样养着太没意思,饱吃饱喝的不和猪一样?他厌倦了,他注定不是安于现状的人,他不想做一棵植物,动也不动地混日子,年轻的心脏不安分地跳动着。宋掌柜的深怕金首志溜掉而脱不了干系,暗中吩咐伙计照看小先生,几乎寸步不离地厮跟着。几天以后,宋掌柜的兴高采烈地来说:“小先生,你和伙计去山里送趟货吧。”
“去哪儿?”
“夹皮沟。”
别看夹皮沟的名字粗俗不堪,其实绝对是一个大去处。满载着年货的十几辆马爬犁划开雪浪,车队前后都有镖局的人马护卫。山路蜿蜒,罕无人迹,四周是望不尽的高山大岭和森林。
朔风凛冽,松涛无垠,走得又冷又乏,于是就有人开唱,唱些浪词粉调逗乐子。这个骑在马上,敞开喉咙唱起了《三请樊梨花》:
洞房春暖烛花开,得配丁山喜开怀。
梨花新婚遂心愿,为啥他低头闷坐不揭盖头来?
莫非他嫌咱容貌丑?
莫非他阵前落马头难抬?
我有心上前赔个礼,新娘子这金口真难开。
…………晓行夜宿,足足走了三天。过木其河不远就是夹皮沟地界了,村庄处处,眼见得人烟渐渐稠密,再往里走还有几处街市,烧锅、油坊、粉坊、木匠铺、铁匠炉……还有密密挨挨的地摊货床,人丁攘攘,一派热闹景象。沿途戒备森严,十里八里就有哨卡盘查,一行人走走停停,不再打闹嬉骂,神情变得肃穆。山环水复,地势果然险要,转过几处山脚,远远望见山窝里的建筑群,高高的围墙和耸立的炮楼,在雪的背景下格外突兀。车马货物停在了院外,金首志被领去见老爷。金首志特别留意到,大门上方的匾额写道:安心务农。两侧的楹联耐人寻味:知命乐天安其田里,服畴食德宜尔子孙。
院落幽深而气派,前后共四个套院,左右另有跨院,四周是青石打坐青砖垒就的高墙,箭楼炮台巍峨。金首志由两位家人陪着,沿着套院里的曲折回廊向前走,瞧着庭院里的皑皑积雪,内心越发地不安。在最后那层院子里,上房灯烛辉煌,有人影晃动,显得神秘异常。
“小先生,请稍候!”家人将金首志让到了东厢的小客厅里,他们推门离去的时候,金首志发现两人的指关节格外肥大。他知道,这是山里人常见的大骨节病。客厅里无人,金首志四下环视,小客厅里并无太多陈设,沿墙摆几把朱漆桌椅,临窗一铺热炕,正面的中堂很醒目,画的是一只松林月下的猛虎,两边书: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