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就是。”一个红脸壮汉应声道:“啥事?”
“去趟船厂。”
木把们摇头,金首志仍有把握:“啥时辰流放?”
这是明知故问,金首志对此处的情况了若指掌。大青沟的木材顺木其河而下,在临近江口处靠岸过夜,等待翌日漂入松花江。把头说:“瞧你就是富贵身子,怎坐得江排?险得要命呐。”
金首志呵呵一笑,连称不怕,他三年前已经流放过一回了,木其河以下的水路好走得很呐。
他还说:“再险能险过上边的老恶河?松花江铜帮铁底,七七四十九道哨口,四十七道在上游呢。”
金首志的从容,镇住了所有人。他掂出一块金疙瘩,于手心里抛了抛,闪动着诱人的弧光:
“哥几个分分,够吧?”
木排在水中漂流,山峦在缓缓后移。过了漂河哨口,金首志的心才渐渐安稳,不再担心有人追赶了,总算逃了出来。排上的时光不总是惊险刺激,这一段水势不同上游,江宽水阔,风平浪静。江驴子们高兴,喝上一碗烧酒,全都来了精神,齐声吼唱赶河号子:
老恶河呀,十八浪,浪浪打在心坎上。
逼近黑山头,大排抖三抖。
把心衔在口,小命攥在手。
哥哥这一走,割掉妹子心头肉。
只恨那晚上,稀罕你没个够…………歌声如诉如泣,叫金首志的泪眼迷蒙了好久。山峰连绵不绝,偶尔看见岸边的村庄,村庄的上面升起袅袅的炊烟。山川沉默,不露声色,而寒暑往来,都在有规律地变幻着。没有谁知道在轮回的季节之中,人究竟丢掉了什么。歌声里,层峦叠嶂被远远地抛向了身后。内疚在金首志内心升腾起来,拂之不去的全是他和严秀姑的往事。一点一点地想心事,他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的绝情,后悔没和孩子见上一面。这注定将是一个阴影,这阴影必将吞噬此生。想着想着,不觉眼眶潮湿了,想哭。水势越来越平缓,天上白云悠悠飘荡,岸边青山一一入画,江风舒缓,像柔曼的乐曲。而排上的歌总是凄怆,木把们一首接一首地唱:
江驴子:放江排工的贬称。
世上三百六十行,一行一行又一行,没有木把这一行。
三教九流有名次,七十二里排不上。
少小离家闯关东,长白山里做木帮。
春夏离家赶河去,十冬腊月蹲山上。
北风刮掉脚趾头,鼻子冻得像大酱。
叫声爹,叫声娘,回家看你没指望。
爹呀爹,娘啊娘,回家看你没指望。
…………离吉林街还有一天路途,木排停在江边过夜。谁也没想到,红脸把头和金首志悄悄地上岸,溜走了。其实红脸把头早就猜出金首志的身份了,私放严家姑爷,还不是死路一条?这阵子,夹皮沟里里外外肯定翻了个底儿朝天。所以红脸把头建议提前上岸,他说:“别去吉林了,说不定人家在岸边等你呢。”
金首志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惊醒了:“大哥你带我出山吧?”
红脸把头跺跺脚:“反正木把也做够了,俺这就回山东!”
金首志原本想回老虎窝,后来一琢磨觉得不妥。凭严边外的势力,早晚得派人去找。好在身上带着几粒金砂,盘缠无虞,就辗转去了宽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