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抬头,金首志就望见火车站。新落成的长春火车站雄屹于头道沟北端,显得气宇轩昂,给人以突兀傲慢的感受。
一九一四年的初冬是惶恐不安的。东北亚的阳光愈来愈惨淡,无声地照耀喧嚣的市井,照耀鱼鳞般铺排开来的店铺。萧瑟寒风阵阵袭来,枯叶摇摇晃晃坠落,如褪尽了光泽的花朵飘零于结冰了的水沟上面。车站西侧有座储水塔,高高壮壮的三脚铁架,像一尊奇特的怪兽,不可一世的架势。掉转视线向南,会看见新拓的中央通大街,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以及马车夫摇晃的鞭子,视线最终被杨树树冠所阻断。隔上一阵子,玻璃窗就要震动一番,“嗵嗵嗵”的机车响声传来,恍惚沉闷有力的鼓声,时常还伴随着高亢的汽笛。这个时候,车站那边的上空翻卷起很浓的蒸气,宛如大朵大朵的白莲,转眼就消散了,不留一丝痕迹。
长春火车站是日本人经营的南满铁路的终点站,由此向北就是俄国人控制的中东铁路。如果去哈尔滨的话,需要在宽城子换车。日俄战争导致了这样的结局,日俄两国分别控制了南北满铁路。根据双方媾和条约,宽城子车站属日俄共有。后来由俄方出资五十六点五万日元,由日本另选位置建造新站。满洲铁道株式会社选定了宽城子站与长春市街中间的头道沟,强行收购了商埠用地四百七十公顷,兴建了车站站房及附属设施,历时三年投入使用。
隔着协和栈的玻璃窗,金首志打量火车站广场。现今的广场乱糟糟的,实质上还是空旷的野地。广场四周是满铁的附属地,广场的东南角正在大兴土木,据说是满铁投资兴建的大和旅馆,其水准号称亚洲一流。
因为铁路的缘故,长春这座城市气球样地膨胀起来,乱七八糟的就像盛夏的荒草,疯狂得毫无节制。街上热闹非凡,车马汹涌,人流如织,沿路是不计其数的粮栈和大车店,还有各色各样的商号买卖。随着秋收的结束,对于粮栈来说,一年一度的旺季到了,生意最兴隆的非协和栈莫属。协和栈总部设在长春,在榆树、窑门、双城堡等市镇广设支店。协和栈离火车站不远,大门坐北朝南,临街是一溜洋门脸的门市,后院是六趟库房,清一色的青砖红瓦。库房紧邻铁道线,装卸货物很是便利。协和栈财大气粗远近闻名,实际上它是满铁利用中国人的名义,把触角伸向北满的搜货机构,以吸引哈尔滨和中东铁路沿线产品南运。南满铁路的货运量与日俱增,经营状况甚是火爆,而竞争对手中东铁路的生意就萧条得多。
金首志在协和粮栈谋了个差事。协和栈的待遇很吸引人,应招考试者甚众。凭着一手好字和白净的面孔,金首志被录用了。他举止得体,很快赢得了上司的好感。先做了几天总务,后来改做司磅记账。表面上,协和栈的董事长、经理和各分部掌柜的都是中国人,但事实上说了算的是日本人,掌权者是满铁派出的监督。协和栈内部运作方式几乎完全日本化,最大的差异体现在员工的收入上。按日本人的说法,金首志是佣员,算不上是职员,职员和佣员的含义是不一样的。职员工资是月薪制,而佣员则领取日薪,一个月下来,金首志的工钱不过一点八日元,还不够买一担高粱米。协和栈提供食宿,因而还能凑合下去。金首志从未透露个人的履历,他自己也奇怪,在没有保人的情况下,居然被协和栈录用,也算是个小小的奇迹。
协和栈里管事的日本人叫镰田弥助,人长得干瘪精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刮倒。伙计们暗地里叫他镰小鬼。镰田整天板着脸,不声不响,既不记账也不司磅,有空就在一旁烤火。如果不是大家都对他唯唯诺诺,金首志简直要忘记这个人的身份了。仔细品味,这个日本人非同小可,表情永远冷若冰霜,举手投足都带着威严,每一眼神都有压迫的力度,好像所有的日本人都是这德行。金首志见到过镰田挨打,那是满铁派员下来核对账目,仅仅因为提供的算盘脏了些,便引来了上司的咆哮。抬手扇镰田耳光的是个年轻人,镰田不敢捂脸,垂手肃立。那年轻人训斥了很久,并责令镰田立即清洗算盘,才按下了怒火,神情不亚于爹娘老子。其实镰田做事够精密的了,按照他的意见,协和栈对日搬运量不足十六吨的苦力实施淘汰,镰田强调说,在三十米的距离内,日搬运量四十五吨是苦力的极限,没有能坚持上三天的,苦力的劳作量以每天三十吨为宜。这是根据统计分析得出的结论,小鬼子的精细叫金首志大为震惊,经手的账目不敢有丝毫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