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库区太空旷了,四面都是风,来卖粮的农民却越聚越多,最初以九台、卡伦、米沙子等地居多。近水楼台先得月,离得近所以来得早,哈尔滨等地车马还在路上呢。
排着队的车把式们都喜欢蹲在朝阳的一面,晒晒太阳。等到了晚上,车马离开不得,他们互相依偎着挨过长夜。协和栈特意安排了佣员负责送开水。寒夜漫漫,热水是车夫们的唯一热源。
实在挺不过去了,车夫们就跺跺脚,或者小跑一会儿。好在牲口是需要照料的,半夜的时候要喂上一喂,忙一忙,互相说几句话,借个火唠唠嗑,夜晚就这样打发了。金首志很同情送粮的农民,觉得他们可怜。要不是回扣的诱惑,这些人哪能放着老婆孩子的热炕头不睡,跑这儿遭这份罪?
心里装着心事,金首志很难睡踏实,老觉得有双眼睛在凝视他,多次梦见严秀姑,持枪纵马地在后面追呀追的,他跑呀跑的,跑到走投无路,直至惊醒。他梦见她泪眼汪汪,表情不断地变幻,一会儿哀怨一会儿又怒目圆睁,直直地盯着他,叫他大汗淋漓。夜晚如惶恐的深渊,寂静得深不可测。如此一来,机车的声响格外突兀出来,在蒸汽机嘶吼的间歇里,他默然去听自己的心跳。金首志发现,自己对女人是渴望的。过去有女人睡在身边没觉得怎样,如今孑然一身,便感觉格外寒冷难熬。他现在把在夹皮沟的日子当做了最美好的时光,严秀姑并非一无是处,也有叫他迷恋的地方。他老是想起严秀姑的气味,那种类似于艾草的气味,几乎忘记了对这种气味的种种不快。人在深夜,思念常常是夸大的,念想也疯长起来,想严秀姑,想那个未谋面的孩子。回夹皮沟去吗?有几回简直忍不住要行动了,可是冬夜的寒冷叫他迅速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咳!隔夜饭不香,回头草不鲜。回去,严边外他们还不撕碎了他?想到这里,突然又是一阵心寒。金首志恨死自己了,他弄不懂自己,处心积虑地跑出来是为了啥?好端端的一条路叫自己堵死了。
金首志没精打采的,引起了上司的关切,镰田的汉语讲得不错,金君的,你的胃不好?”
镰田对金首志颇有好感,他观察了好久,觉得看出眉目了。金首志做事认真,大度沉稳,无不良嗜好。渐渐地,镰田视金首志为朋友了,工余时还会交谈几句。而金首志觉得,与其说镰田对他感兴趣,还不如说是在研究苦力。
这天,镰田问金首志:“你们怎么总是慢吞吞的呢?劳工为什么老是喊着号子干活,有意偷懒是吧?”
金首志寻思了好几天,回头来找镰田,“为啥中国车夫都不愿拉你们日本人呢?”
这回轮到镰田不解了。金首志说:“其实你不懂,乍看上去偷懒似的慢悠悠地干活,是长时间出力的需要。要是像你们想得那样蛮干,身体会支撑不住,日本人并不比我们更有力气。”
镰田闻言惊奇,说:“金的你的聪明大大的。”
金首志不客气,回应道:“中国人本来就比你们聪明。”
镰田当然不信,说:“好吧,有时间再和你讨论。”
在镰田的推荐下,金首志做了协和栈的出纳,每天去正隆银行取款送款。日本人做事不愿张扬,即使与俄方经营的中东铁路竞争,也尽量用中国人出面。金首志变成了协和栈的职员,挣的是月薪,工资是八日元,他有能力单独租一处住所。实际上这是个转机,改变了金首志的人生走向。金首志不再做无聊的统计了,枯燥的数字与他无关,货物的质量与他无关,他每天坐着马车去银行取款送款,自在极了。如今满铁员工膨胀到了数万之众,还是以中国佣员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