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按节令走,邻里间特别在意礼尚往来,逢年过节的都要互赠互送,腊月杀猪大大方方地宴请四邻。乡亲们互相去赞美别人,很在意别人的看法。百金求名,千金买誉,老虎窝的人格外看重名声,要是某某人不幸被评价为小气,简直比骂他还难受。人人都讲究大方,讲究到死要面子的程度。庄稼院间互相赠送血肠,要是不收下,送的一方便觉得面上无光,会气得盘子碗当街乱跳。
沐浴着淳厚的民风,老虎窝小镇一天天长大了。两排整齐的平房沿街排开,安静而谨慎的模样。在鸡犬相闻中,寂寞孤单如过眼烟云,取而代之的则是融入之感、汇聚之感。在辽河上游众多的市井当中,老虎窝小镇并无特殊的风格,但它可以成为一个坐标,以自己的方式铭刻了历史。老虎窝人不讲门第世家,不讲宗族礼法,但他们的眼界不宽,习惯盯住眼前,不思长远。他们对待学堂的态度,即是眼光短浅的佐证。老虎窝公立学堂共征地一亩七分五厘,新建瓦房九间,多数居民说三道四,深以为奢侈。赵成运就是这样的人,他说有钱打酒多好,庄户人家供孩子上学那是糟蹋钱!
遵从奉天省的规定,乡村小学属于初级小学,只设置一至四年级,五年六年级是高等小学,要到县里去念。荆子端十里八村地动员,却遭到了农户的哂笑。大家的意思是读书顶个屁用,还不如教孩子种地呢,念书能把人念傻哩。招生之难出乎预料。老牟心生一计,通知说凡是来读书的孩子发给葫芦头饽饽一串。这饽饽是用糖和面做的,很甜很诱人。如此一来,七长八短地收了五十多个孩子。孩子多了也愁,只好分做两个班,半天轮换上课。虽说是公立的学堂,却像是私塾。教室的东墙供奉孔子的牌位,上书:“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之位”。牌位之前摆设香炉,每逢初一十五要烧香磕头。牌位的两侧是对联:泗水春风传万事,尼山代雨震千秋。横批为:学贯古今。
赵家大院有两个孩子没去念书,一个是三岁的赵成国,另一个就是赵玫瑰。赵前不理睬赵玫瑰渴望的目光,说闺女大了,再抛头露面的羞辱先人。赵冰花、赵百合姊妹背着书包进了学堂,书包是赵玫瑰一针一线缝的。冰花、百合姊妹开老虎窝风气之先,女孩子进学堂是荆子端据理力争的结果,前提是男女娃分班。老金太太嘴碎,叨咕:“家有黄金用斗量,不如送儿上学堂,黄金有价书无价,学问要比黄金强。”
赵玫瑰长大了,十六岁了。她的生命轨迹完全是无意识地划进了陌生的领地,在叮叮当当的铁锤声里雾化作迷乱。
那天,王德发领着儿子大猫来串门。男人之间有得是话题,赵前和客人站在前院花池前,一边品鉴刺玫、芍药等花草,一边说话。王大猫有些孤单,正巧见后院的磨盘坏了,觉得有了用武之地,找来工具卸下磨盘,赵金氏见了高兴,说:“瞧,大小伙子啊!”
夸奖就是动力,大猫的干劲高涨,铁锤铲石磨铿锵有力。干得热了,随手脱下外衣,露出了粗壮的胳膊。赵玫瑰看得眼热心跳,定了定神,倒了一大碗水送去。手指碰着手指,碗里的水洒掉一半。四目相接如电光石火,王大猫傻了,而且快要痉挛了。赵玫瑰忸怩一下,跑开了,但仍感到后背上目光的压力。好闻的香气飘走了,大猫仍如醉如痴,赵玫瑰原来是这样的好看。
她穿一身蓝花土布衣服,貌似无意的回眸叫他的心狂跳不止。大猫惊觉,石匠的活计竟是如此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