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前再添一子,心怀感激地夸奖老婆。这些年来,赵金氏一直没歇怀,很有扬眉吐气之感。
“三小子就叫赵成永吧,”赵前回到外屋坐定,端起了水烟。
忽听脚步临近,赵前睁开了眼睛,原来是赵成华下学回来了。大儿子长得敦实,身板有自己的影子,而眉眼分明与金氏相像,只是嘴巴微突,这一点又酷肖赵前。赵成华打声招呼,悄悄地走开了。望着长子的背影,赵前心里一热,但是什么也没说。赵前越来越老成持重了,极少在儿女面前流露情感,不管内心深处是多么地喜欢他们。他常自言自语道:“过日子,不就是过人吗?多子才多福哩。”
暗淡的光线下,颤颤巍巍的岳母拄杖过来,没头没脑地说:“哈,俺儿子回来了!”
岳母脑后的发髻歪歪扭扭。目光浑浊,有些直勾勾的:“是首志吗?”
“啊,娘,回屋去吧!”赵前起身扶住岳母,一接触那瘦弱松弛的手臂,心里陡生许多哀凉。哦,当年忙里忙外的岳母哪去了呢?
借着微弱的油灯,成华、成国兄弟俩不胜惊奇,饶有兴致地观察摇车里的弟弟,那个裹在小棉被里的满脸褶皱的小肉虫。
天黑时,马二毛媳妇卢氏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听脚步声像报功一样。依当时的风俗,婴儿落草后要先吃别家女人的奶水,此谓开奶。马卢氏领来的是张铁匠的女人,铁匠的孩子才四个月大,女人的奶水正足。马卢氏只养得一个儿子,生下马大吉之后,再怀孕就坐不住胎了,所以她特别羡慕女东家。现在,她使劲地赞美新生儿,说:“瞧瞧,是个好吃口哩。”
一满月,赵家大院的来访不断。下奶是女人间的事情,即便与丈夫结伴而来,男人也不可进母婴的房间。赵前陪老少爷们唠嗑,笑容可掬地挽留吃饭,送客到大门外拱手称谢。十里八村的乡亲赠送了不计其数的鸡蛋,还有猪蹄髈、花生、红枣等稀罕东西。县城里的张先生、刘大车派人给小孩送来银手镯和麒麟锁。乔大麻子等生意场上的朋友赠送丝绸花布等厚礼若干。
出手大方的当属安城县电气股份公司老板宋凯斌,特意从奉天购买了两套西式童衣,还馈赠金盾一枚。面对汹涌而来的人情馈礼,赵金氏忧心忡忡,说这可咋办是好?人情债也太重了。
赵前轻叹道:“看父敬子啊。要是我死了,也这么风光就行。”
“别胡说八道!”赵金氏一把推开丈夫游动的手掌,转身去奶孩子,给男人一个冰凉的脊背。
三儿子的百日宴热烈隆重,台面人被请进屋里坐炕,杂七杂八人等也乐得庭院荫凉。院子一角支起两口临时炉灶,端菜的上酒的于各席间穿梭。
天气已经很热了,上宾们却都穿戴整齐,无不汗水涔涔。城里来的士绅多半绫罗绸衫,再不济也外罩马褂,足蹬缎面或布面圆口鞋。刘大车假作斯文,戴顶簇新的六块瓦瓜皮圆帽,好像刚从哪里租来的。相形见绌的是老虎窝人士的穿戴,老牟、荆先生这样的体面人都穿家织的土布衣袜,而佟木匠、顾皮匠则是大裤裆、绾裤脚。
院子当中铺了块炕席头子,庄稼汉们甩掉了上衣坐定,任辣辣的烧酒蓬勃入肚。有人弄把破蒲扇,怎么扇也不解热,索性把蒲扇丢了,摊开大手去搓身上的汗泥,左一下右一下,搓出一条条的泥蚯蚓来。汉子们不再说“六月六,看谷秀”这类俗事了,而是热火朝天地喝酒。有酒就得行酒令,这两个吼起来:
当朝一品卿哇,两眼大花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