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先给土地老爷烧了纸,然后在院子聚拢起荒草,选了些干草抱进屋里去。灶里的湿柴烧出浓浓的烟火,闲置数年的炕洞子往外倒烟,呛得人一个劲儿地咳嗽。吕氏领着儿子和巧莲远远地看着,火里飞落翻滚的蟋蟀、蜘蛛、螳螂被烧得吱吱冒油,杨宝梁的嘴上脸上很可笑地抹上了黑灰。杨家搬到南沟的时候,节气已接近二伏了,铲除了地里的杂草,母子三人种下了荞麦。农谚说的是,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以里种荞麦。老天照应,昼热夜雨,荞麦迅速地出土生叶,嫩苗双瓣扁圆,枝茎微红叶子浓绿,几天工夫荞麦的绿阴就覆盖了荒地。再后来,开出了一地雪白的花,像铺着一层白绒绒的地毯。夜深了,杨家人躺在草苫上熟睡,新鲜的苇蒲散发出沁人的幽香,对于杨家任何人来说,这样安详的梦境简直幸福如天堂。
九岁的巧莲和杨宝梁很少说话,虽然他们是未来的夫妻。巧莲每天捡柴做饭给公爹熬药,往返于锅台和庄稼地之间。送饭的当口,她会把婆母收拾荒地刨出的树扎荒草,一一平摊在路上晒干,然后再一捆捆地抱回家去。杨家的饭食是高粱米水饭或者烀苞米,有时也摊煎饼。闯关东前巧莲没见过高粱米,做高粱米饭时,她总要莫名地兴奋。新鲜的高粱米粉红粉红,蒸熟时有淡淡的香味四处游走,这香气混合了田野的馥郁。土豆是刚从别人家地里挖出来的,刮去湿泥皮儿,洗净后下锅。柴草在灶膛里燃烧,大铁锅发出轻快的哧咝声。
婆母去邻居家赊来了鸡鸭鹅雏,院落里从此热闹起来了。小鸡一天比一天大,站在高高的房脊上嬉戏,鹅的羽毛渐渐丰满,伸着脖子围着巧莲嘎嘎地亲热。
吕氏手巧,粗茶淡饭调剂自如,最拿手的是做玻璃叶饼。所谓玻璃叶就是柞树叶子。玻璃叶包出来的大饺子没有褶皱,扁扁的呈半月形状。苞米面、高粱米面皆可做饼子面,但要事先用开水烫烫。包饼子时,用面将玻璃叶的正面均匀涂抹上一层,中间放馅,然后合在一起。韭菜、油豆角、粉条乃至山野菜均可入馅,蒸熟即食,清香滑润爽口。杨四海人虽残废,胃口不差。他急切地剥开饼外层的柞树叶,大吃大嚼,急促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
杨四海由衷感激赵东家,吃饭时就念叨:“唉,要不是东家照应,咱们一家不就完了吗?”
杨四海心满意足地躺着,阴雨天腰酸腿疼,还心安理得地哼上几声。女人不以为然:“我好端端的男人给砸废了,你还能说他好?”
杨四海心气不减:“俺下井挖煤不假,人家也给咱工钱了。如今为富不仁的财主多的是,人家赵东家不赖,别不知足。”
女人无限伤感:“这日子过得多难你咋不说呢?”
杨四海问:“说啥?说啥也不能没良心!”
杨家住进南沟以后,闲置了多年的石磨又转动起来。巧莲常忙得手脚并用,一个人推不动磨盘,就需要小男人杨宝梁帮忙。这样,每天下午他们都要围着磨盘一圈一圈地转,呼呼地推着。两人很少吱声,这和少年的天性不符。他们边推边往磨眼里添粮食,隔一阵子就收揽磨下来的麸皮面。磨房里是沉重的脚步声,磨道碾起了细微的灰尘,以至于两人的面孔都模模糊糊的。拉完磨杨宝梁就走了,他很少在此耽搁,丢下巧莲一个人筛米筛面。空荡荡的磨房里,有瘪瘪瘦瘦的很奇怪的影子和她寸步不离。累了的时候,巧莲会贴住墙歇息一会儿,她会用手指抠墙缝里的灰垢,白乎乎的粉尘和黄褐色的土末扑簌簌地落下,有一天她靠着墙睡着了,杨吕氏拍醒了她,并没有责怪,而是大声地说:“等日子过好了,咱家就拴一头毛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