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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 第十章(4)

关外 作者:年志勇


杨宝梁的头发乱蓬蓬,脸色蜡黄,眼睑微黄,这与巧莲日见红润的肌肤形成对照。杨宝梁热衷于下河摸鱼。杨家的窗根底下有一个缸茬底儿,这缸底是杨宝梁捡来专门用于养鱼的。他乐此不疲地将翻白漂起来的死鱼捞走喂鸡,再不断投入新捉来的小鱼。倘若幸运地捉到了大鱼,全家就可以喝上新鲜的鱼汤。杨宝梁喜欢喂鸭子,将半死不活的蛤蟆丢在地上,鸭子们张开翅膀扑上去,扭曲细长的脖子,痛苦万状地吞咽。

这天,杨宝梁照例要去河边,母亲叫住了他,亲昵地晃着他的肩膀说:“乖儿子啊,咱得进学堂了。”

窗外天地通明,棉絮状的东西飘进学堂,在半空上下浮动,叽啾的鸟鸣声声入耳。赵成华坐在板凳上,装模作样地练字,心却像小虫蠕动般发痒。有人悄悄地踢了踢凳子,赵成华回头,只见杨宝梁冲他挤咕眼睛,用手指了指门外,那意思是串通他逃学。走出学堂,成华问:“咋了?宝梁。”

杨宝梁说:“先生和你爹去县里了,刚走。”

“你咋知道?”赵成华半信半疑,回头一看荆容翔和赵庆丰也溜出来了。杨宝梁的口气极肯定,说:“一大早就走了,坐马车去的呢。”

荆先生确实是和赵前、老牟去了安城县。三人同车,赵前去办电气公司股份的事情,牟清惠专程去和李知事道别,而荆先生则是顺路搭车。老牟是村长,乍听说李知事卸职的消息时很吃惊,随即也说这个知县大老爷是该升官了。

民国年间,一般县知事任期三年,短的不过一两年,不知何原因李维新在安城县一干就是五年。官场上的事情微妙得很,为官一方,时间长了并不是好事,日久生怨嘛。在任上,李维新主持修建了城墙城壕、发电厂,平整了街路,疏浚河道,处事谨慎圆滑,颇孚人望。去年春上县衙不慎失火,李维新赔修大堂瓦盖、二堂东壁,东厢房及听事、茶炉各屋。修葺县府一事获得了县议院的好评,众人以为,自古就有“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一说,李知事自掏腰包修缮县衙,是难能可贵的好官啊,于是签名上书力求李知事续任安城。谁料想如此一闹,李知事反而被调走了。县里的士绅商号觉得有些留恋,县商务会便聚众合计如何送别。不知是谁的提议,各家商号集资做了一面金盾,上面金地红字书:鹏程万里。金盾灿灿,激动中的李维新抚摩良久,哽咽良久。县教育局长提请李维新留下墨宝,恰巧疙瘩山上新建了个茅草凉亭,尚未命名。推却再三,李维新为草亭作了副楹联:名利如鸿毛浅印雪泥犹有印,登临到龙首饱观山色未能廉。

读书人看了楹联表面上啧啧赞奇,暗地里却在嘀咕:这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吗?至于命名草亭,李维新谦逊地说:“留着让新知事题吧。”

新的县知事姓郑,未及升堂办公,先不失礼节地请李维新喝了饯行酒。新来的县太爷与李维新很不一样,看上去派头不小,举手投足间有种特别的傲慢,开口说话就打哈哈,笑的模样很老成。老牟进城,既送别了老知事,又拜见了新上司。赵前却碰了软钉子,吃了个闭门羹,宋凯斌居然躲起来不见,得到的只是七月初十开始发电的荒信儿。他徘徊于安城电气公司的大门口,怔怔地发了半晌呆,掐指一算还有十二天。

赵成华三人迟疑了片刻,尾随杨宝梁而去,迅速钻进茂密的柳树丛中。河水转弯处是一大片土豆地,绒毯似的缀满了或红或紫或白的土豆花,忽闪闪的蝴蝶和倏急的蜜蜂飞过绸缎样润泽的水面。孩子们脱得精光,尽情地在河中扑腾,洗得累了,便在淤泥滩上打滚,滚得一身稀泥,只露出了眼睛嘴巴,然后黑驴一样躺在炙热的阳光之下,任泥浆迅速板结,如同灰色的紧身盔甲。得意忘形之际,他们用手捧接尿涂满全身,体验滚烫的尿液所不能比拟的滋润。

河套边有水泡子,生长着茂密的芦苇、高高的蒲棒,还有浮萍、菱角、水葫芦,开着或黄或白或紫的小花。有水就有鱼,鲤鱼、鲫鱼、鲇鱼,还有白漂子、柳根子,随处可见跳跃的青蛙,偶尔会遇到乌龟。孩子们拨开草丛去找水鸟蛋,惊喜地发现了一只巨大的鹿角。

孩子们抬鹿角回了老虎窝,大摇大摆,得意洋洋。天空中布满火烧云,那火烧云整齐排列恰如鲫鱼的鳞片,好像在庆祝满载而归。荆容翔鬼精,借故肚子疼先一步回家了,他深怕半路撞见当教书匠的爹爹。

大鹿角吸引了小街的孩子,簇拥着尾随着,蹦蹦跳跳,吵闹不休。迎接赵成华的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赵前怒气冲冲:“妈拉个巴子的,叫你逃学!”

赵前刚从县上回来,一进街就看见满身泥水的大儿子,不用问准是逃学了。赵前心里不顺,理所当然地拿儿子撒气。赵成华的脸肿起来,耳朵嗡嗡直响,按照父亲的要求向荆先生认错。

如果不是牟村长及时劝解,赵家长子的皮肉之苦会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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