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半年以后:既有萨斯也有爱情(4)

王小波门下走狗:第三波 作者:欢乐宋


红裙子使劲拽我的手,我逐渐镇静下来,开始寻找出口。事后我才想起来,那是我和红裙子的第一次身体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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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下水道是另一座城市,这座城市之上叠加着我们居住的城市。24小时的夜色使它愈发宽广无边,方向感显得毫无帮助(这时我宁愿信赖红裙子的直觉),我们更像两只一维空间中的蚂蚁,面对突如其来的岔道手足无措。我和红裙子遇到过几个井盖,但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打不开。这些井盖纹丝不动也不透一点光线,让我们甚至怀疑在它们上面根本不是空阔的路面,而是三百米厚的铅或者足足一公里厚的玄武岩。每一次希望后面跟随更大的失望,压抑感加速了疲惫。我的听觉和视觉都有些紊乱,红裙子这时倒比我沉着,她呼吸的节奏很好。一只老鼠撞晕在红裙子的鞋跟上,她尖声大叫,等明白过来之后又呵呵呵笑个不停。笑声在这四通八达的管道里晃晃荡荡,变成无数红裙子的无数次笑声……

抢水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哀号:水干了。我所获甚微。我希望行刑队能赶来维持秩序,把抢到水的人统统枪毙,这样他们就不再需要安全水了。当然也可以把我枪毙,那样我就不再需要什么安全水。——但我没看到他们:没有行刑队、没有四处流窜的警察、也没有疯狗团、没有任何一支宗教武装。

无所不在的广播又一次响起:“GBU雾墙即将启动……曾经感染过SARS-12病毒并且成功康复的居民,请在三天内向所在地医疗机构登记。重复一遍……”我似乎想到些什么,我把军用水壶的带子扭扎一捆挎在肩上,大步走向空骨架的图书馆、走向空心的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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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继续找她的书,我继续把红裙子的事写给y看。——在此之前,当然是做爱。可是y全身赤裸,戴着防毒面具,这个场景让我感到绝望。y也许不知道,她完全用沉默把我击溃了。然而我懂得她的疯狂,懂得她丧失了意志,懂得她妄想脱离痛苦的肉体。我给她写故事,给她听音乐,给她性爱,但我无法给她希望——我不能给y我自己没有的东西,我不能给y红裙子也想得到的东西。然而y是有希望的,甚至,她即将成为希望本身。没错,今天我来就是想让y了解这一点,我要告诉她,她与希望同在。在我给y写完故事之后,y会得救的。

我现在必须就加快速度……时间很紧张,我的记忆力越来越弱。——既然那些毁灭生命的雾墙就要启动,既然所有人漂泊在大海上寻找最后一片陆地,任何抒情与议论都将变得无力,在这样一个时刻,我们要做的只是叙述——尽力叙述一切我们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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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红裙子得救了,她的笑声引来了天王。——天王熟悉整个地下城的道路,他那低于一般水平的智力,丝毫没有影响他对自己喜好所事物的记忆。所以即便众人都认为天王是个傻子,我依然不这么看。我宁愿相信天王的所谓弱智,是出于他对大多数事物的异乎寻常的漠不关心。在这个混乱的城市之中他有上百个外号,只要是他喜欢的,他都能记住。而且每一个人只可以叫他某个特定的外号。比如我不叫他天王,而叫他“老蟾”或者“鸵鸟毛”或者别的名字,他就不会理睬我。我只能叫他天王(第二个能叫他天王的人可能住在城市的某个隔离区、某座精神病院、某贫民窟的某条陋巷里),他才会作出反应;同理,另一个人只能叫他“老蟾”、“鸵鸟毛”或者别的名字,否则也没有效果。天王是个傻子,他从来没有被感染过,甚至在萨斯时代以前,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患病。他不戴口罩,不戴“猪脸”,但他显然可以比我们这些正常人都活得久。萨斯把他遗忘了,他拥有无限的记忆力。

然而天王最后还是死了,不是死于病毒,而是死于愤懑偏执的人群。一天他弄到了防毒面具,欢喜若狂。他做出了一个致命的举动——把防毒面具戴在屁股上招摇过市。一大群被激怒的人发疯地追了他12条街,他则在最前面飞奔像一个领跑的狂欢节的将军。但他对于道路的熟悉远远没有达到他在地下时的程度,而且这回他玩得有些过头。他跑进了一个死胡同,结果被乱棒打死。

我和红裙子跟在天王后面,他则一路哼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小调。很快,我们就从下水道的牢狱中脱身了。可是我和红裙子没能继续呆在一起,我们被无数跑去看跳楼的人冲散,又被紧随其后的警察驱赶。——不远的前方,一个男人把一台巨大的录音机绑在身上,要从一幢29层高的写字楼上跳下来;录音机像一口直竖的棺材,不断释放着死亡金属的声波。我从包里拿出望远镜,看见那位摇滚青年穿得破破烂烂,两眼失神,青黄的鼻涕几乎要流到嘴里。我的周围一片蝇蝇翁翁,不断有人挤进来又挤出去。主干道上一辆辆挂满人体的汽车从西边一直冲向城外,远处有一些火光,消防车却朝着反方向疾驶。我的望远镜被人一把抢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顺着人流不停游荡,直至我发现他们不想出城也不是要去任何地方。我脱离了他们,目送这支没有灵魂的大军消失于重复的拐角。我打算沿着一条长长的街道走向郊外,可是我遇到无数路障、人群、车队和多云的夜色。凌晨时分,我跳上某个车顶,随后又借着地平线的微光在车顶的丛中来回跳跃。有的车顶趴满了人,我便踩着一个个陌生的屁股前行;有的车顶空无一人,可除非万不得以我不会往上跳:上面布满了大小不等的弹孔……天亮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一辆还能开动的巴士。它很卖命,挣扎着杀出重围,我坐在它顶上,借着搀杂了汽油芳香的晨风梳理我枯黄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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