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概是1990年3月的一天,我在西安外语学院的公用停车场等车,准备去办一件公事。天空下着小雨,我无目的地朝着前面的一个方向看,看着看着就看见瘦小的中岛头发湿漉漉地出现在雨中,这人总这么神,他的出场方式似乎就该如此。那次中岛离开家乡出来溜达的原因我至今也没搞清楚,可能他说过,但我忘了。总之他来了,一住就是小半年。我后来再没问起过那小半年对中岛本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一场在当时当刻还算美好的恋爱?在西安大学生中展开的一系列诗歌活动?几乎每日都写相当多产的创作?他在西安孕育了《诗参考》的诞生?我不知道哪件事对他来说最为重要,但我想他肯定不愿否认其中的任何一件。因为在每件事里他都搭进了自己青春的热情。那年他27岁。
当时在西安有个叫“蓝鸟”的“诗歌活动家”,有次他跟我谈起一个想法,说想办一份名叫《诗歌参考》的地下诗报,他的灵感来自于《参考消息》,他说就办成《参考消息》那个样子,有“内参”的意思。我觉得他的创意非常不错,就说把“歌”字去掉,叫《诗参考》。他也说好。但这个蓝鸟永远属于有创意而无行动的人。当时我也是无意识地把这件事给中岛说了,可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那年11月的一天晚上,中岛的女朋友小Z敲开了我的房门,怀报厚厚的一摞报纸,她说已离开西安四个月的中岛回来了,他让她先来送报,他因办事随后就到。我翻开那摞报纸,发现在报头的位置赫然写着三个红字:诗参考。那红字有点太红了,一点都不符合我的想像,但我已来不及遗憾了,我完全陷于巨大的惊喜之中。此前此后,我所了解的中岛始终是一个行动主义者,他身上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行动精神与行动能力是我们那代人所普遍缺乏的。那天晚上我们喝了酒,在我们常去的师大餐厅,除了我们俩还有南嫫和我同宿舍的一个人,那天晚上我竟然喝醉了,半夜酒醒了起来写了首诗。那一醉是为《诗参考》的诞生而醉吧,说句非酒鬼的庸俗话:是值得的。
做我小辑的那一次中岛也来了西安,本来那个小辑是为西安《创世纪》杂志做的,终审时未通过,一堆退稿在我手里,中岛就决定搬到《诗参考》上做。那是我惟一一次参与《诗参考》的选稿,此前我只是在信中向他推荐一部分名单。在我的小屋里我们俩埋头静静看稿的情景真是如在昨天。事后令我高兴的是:那一期成了《诗参考》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大概在民间诗报刊中第一个动用专业美编来设计版面的正是《诗参考》,在硬件方面中岛历来是敢为人先的。
以上便是我和《诗参考》的关系中亲身经历和亲眼目击的部分。我要说我有幸目击了它的诞生和一次极为重要的转折也说明了我和它的缘分。身为作者我和它的关系是从始至今的。也曾有家诗报在那个时期给过我非常关键的推助(是《饿死诗人》的首发者),后来因为其主编听从了其他个别作者妒意十足的意见而抛弃了我,那是我想留都留不住的缘分啊!所以我说我和《诗参考》是有缘的,正像我和《一行》的缘分一样。作为一个在十年创作的展示方面始终受惠与蒙恩于它的人,我是否可以说出它的意义?如果不合适,我就不从意义上谈。
在1993年以前,地下诗报刊如果能够拉出一份像样的名单并能按名单把诗约来,它就能在民刊的汪洋大海中浮出水面。那一时期的《诗参考》就是这么做的。而什么叫“像样的名单”呢?指的是朦胧诗的幸存者和仍在写作的第三代诗人,就是说你只要具备中国现代诗的基本立场和品质就足已显出你的优秀。这样的优秀者在当时也不是很多。所以说《诗参考》的大方向在一开始就确立了。但又不满足于此。从1993年开始,《诗参考》更为引人瞩目和叫人兴奋的地方是它不断推出的新人,自我那期之后有侯马、徐江、宋小贤、余怒等均以小辑或头条的面目在《诗参考》中出现过。所谓“新人”是针对80年代已成名的第三代诗人的带有自谦意味的称谓,其实他们从写作的数量上,从连续写作的时间上,个人风格的完整性和成熟度上以及对于中国现代诗发展的先锋性上都全面超过了第三代诗人,他们之所以长时间的被当作“新人”对待,是因为再没有一次“两报大展”这样一夜成名的机遇在等着他们,再加上90年代以来那零度以下的诗歌环境已经陡然加大了一位诗人的成长难度--对其中的优秀者来说仅仅是成名难度。正因如此,《诗参考》的作用才殊为重要。第三代的中年人以为,等他们熬成“大师”或以别的手段把自己包装成“大师”(比如说“知识分子写作”和“中年写作”),中国的诗歌就发展了,哪有这样的事?!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年轻人,每个年代都有每个年代的诗歌生力军,不论从艺术的发展还是时代的发展这都是不可违抗的。真正建树了90年代诗歌的这一代青年未能获得一个完整的命名,这是理论界的悲哀而不是他们自己的,而对其中的优秀者来说这无所谓,李白就叫李白,杜甫就叫杜甫。重要的是他们是否写出了无愧于时代也无愧于历史的优秀之作。我为这代诗人面对作品所表现出的专注而自豪,因为我也身在其中。作为一本刊物(1998年由报改刊),同样表现出了一种面对作品的专注,它的精神形象与这代人十分吻合,它的十年历程与这代人的成长保持同步。在这一代人充分表现的十年结束的时候,我想替那些总是滞后永远滞后毫无原创命名力的理论家做一个迟到的命名,我把作为当代诗坛生力军存在的这一代人命名为“新世代”,物理的时间给了他们跨越世纪的机遇,他们自身创作所处的继续向前的良好态势也给了他们跨越中国诗歌新旧世纪的机遇,这样的机遇千载难逢。做出如上命名的初衷也许仅仅只是为了防患因为无知和无能所带了的对这一代人的忽略和漠视。当老朦胧和第三代(含“知识分子写作”)中的大多数已在吃他们那点可怜的圈子名声的时候,当刚刚迈出海子与“知识分子写作”的双重阴影才写了两天先锋诗的所谓“70后”借助两个写小说的小丫头所带来的商业炒作热潮莫名其妙地甚嚣尘上的时候,这种由来已久的忽略和漠视开始变得明目张胆。在此我想说出我眼中的《诗参考》是属于这一代人的,《诗参考》是“新世代”的《诗参考》。就像《今天》与朦胧诗的关系,就像《他们》、《非非》与第三代的关系,《诗参考》是“新世代”的灵魂刊物。正如中岛所说“《诗参考》不是哪一派的刊物,《诗参考》也不是同仁刊物”,它是一代人诗歌精神和诗歌艺术的重要见证。
而对它的创办者和主编的中岛来说,真是十年辛苦不寻常,除了偶尔遇到的一点赞助,都是由他独资承办。中岛多年漂泊其实并不富裕。当它还是一张报纸的时候,就在《亚细亚诗报》的读者评选中当选为90年代十大民刊之首,今天它已被洪子诚教授写进了他的《当代文学史》。一位老哥善意地对中岛说:“你够本了!”中岛淡然一笑,又开始盘算起它的下一期。中岛私下对我说,他会永远将《诗参考》办下去,他在《诗参考》就在,就算周围的朋友都跑光了,他就和他的《诗参考》在一起。这话听来有些悲壮,我相信这个行动主义者所说的。而我对我自己,对“新世代”的兄弟们想说的是:拿出我们不断前行不断超越的心血力作,给《诗参考》,也为历史给予这代人的暧昧与含混做一次彻底回报与清算性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