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睡在炕上,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讲话,又听见舀水、泼水的声音。我吃了一惊,睁开眼睛朝洞口一看。黄文元同志站在洞口,躬着身子,用一个小面盆在舀洞子里的水往外面泼。还有一个人站在洞外跟他讲话。我坐起来一看,地上淹了水,我那双胶底鞋已经浮在水面上了。我穿好衣服正要光着脚走下炕去,忽然一个声音阻止我:“李林同志,你不要下来。你等一等。我就会把水舀干净的。”这是黄文元同志讲的话。他接着又说:“我们指导员来看你。”他刚说完,洞外那个人就走下台阶来,对我大声说:“李林同志,你不要起来。马上就会把水给你舀干净。你再睡一会儿吧。”
洞子里阴冷,我坐在炕上只觉冷气逼人。我受不住冷气,也不能旁观着黄文元同志给我舀水。我唯唯应着,却俯下身子把胶底鞋拿到手里,穿在赤脚上,把裤脚挽得高高的,就走下地来了。
我在水里走着,水只盖过我的脚背。黄文元同志给我让了路。我走出洞口,见到指导员。一个瘦瘦的、高高的年轻人,左眉上面有一个刀伤疤,眼睛很亮。他伸出两只手来握我的一只手。
“真对不起,没有好地方给你住。你一来就淹了水,”他抱歉地说。“还是到我们队部去住吧。”
“你太客气了。我住在这里很好,跟战士们住得近一点,谈话方便。我喜欢这个洞子,”我客气地回答。
“昨天我们去营部开会,没法赶回来接你,照顾得不周到,很对不起,”指导员含笑地说出这些客气话,他脸上有一种恳切的表情,使我不好意思对他说没有意义的应酬话。我只望着他笑笑。他不等我答话又接着说下去:“你这个同乡照料你怎么样?不错吧。你看他这样年轻,却是个很好的战士,还立过三等功呢。他又是个青年团员。你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点旧社会留下的坏东西。像这样的战士,我们连里有不少。”
指导员说到这里得意地朝洞口看了一眼,笑了笑,然后又说:“我陪你到班里去看看,让他把水舀干了,你再回来洗脸。”
我说声好,就跟着指导员离开了这里。我们顺了左边交通沟走着。天晴了,太阳刚从云层中冲了出来。交通沟里还没有干,但有些地方已经铺上了一点土,走起来也不太滑脚了。
“不下雨的时候,这个地方住起来真不错,”指导员称赞地说,回过头来看我,他走在我的前面。“你看不出吧,这一片山上到处都是人。我们把朝鲜的山都挖通了。”
“啊,”我只能够这样地答应一声。我在朝鲜住了三个月,也翻过一些朝鲜的山,听过一些英雄的故事,这些话在我听来非常亲切。
“敌人的指炮机又出动了。这个家伙天一晴就出来,没有人不讨厌它,”指导员抬起头指着天空说。我也抬头望,我看不见敌人的炮兵校正机(就是指炮机),却听见了那个讨厌的单调的声音。
“不要紧,它看不见。不会让它找到目标的,”他自语般地说。我们顺着交通沟转一个弯,再走几步,就看见几个战士坐在一个洞口擦枪。他们看见指导员,站起来敬了礼,又坐下做他们的工作。
“这是三班住的洞子,”指导员回过头望着我说。
我想起来: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战士们擦枪,写家信,洗衣服。……
“晒衣服要当心,指炮机就要到头上来了,”指导员忽然注意到交通沟上面一棵马尾松上晒了一件白衬衫,便大声对擦枪的战士们说。“不要麻痹大意啊!”
一个战士朝坡上看了一眼,对另一个战士说:“收起来吧。”那个战士就去把衬衫收起来了。同时从洞子里又走出来一个战士,年纪稍微大一点,颧骨略高,嘴唇上边有几根胡须。他向指导员敬个礼,大声说:
“报告!”
指导员问了他几句话,他答了几句。指导员然后给我介绍说,这是三班长。“你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三班长。黄文元就在这个班里。你高兴到我们队部来谈谈,更欢迎。”
三班长讲了两三句客气话。指导员又引我往前面走,三班长陪着我们,他一面走,一面在跟指导员低声谈话。我们又走过两个洞子,那是二班和一班的。有的战士在擦枪,有的战士在写家信,有的在看书。再走过去,到了一块小小的圆形地方,坡上有两棵树掩护着。一颗敌人的没有开花的炮弹倒立在地上,朝上的一头已经磨得光光的,一直在发亮。靠交通沟边放了一把崭新的镐和几把旧镐。
“这是我们这里的铁匠铺,”指导员抚摸着当作铁砧用的炮弹壳,得意地说。
“这几天工作做得很不错,已经找到窍门了,”另一个战士在旁边接嘴说。
我们在这里耽搁了一阵,指导员便对我说:“李林同志,你请回去吧,洞子里一定弄干净了。我现在回队部去,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办,请你随时告诉我。我下次再来找你。”
指导员走上旁边的台阶,到坡上去了。三班长陪我走回我住的那个洞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