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从鸭嘴过了河,那甜香就溜了。甜香只属于半岛。
回龙镇只有一条独街,在称谓上,跟半岛的衙门一样,被习惯性地截成三段:上街、中街、下街。鸭嘴对面是上街,处于地理方位上的东方,也处于河流的上游。大河向东流,这几乎成为常识,人类上古时期的祖先,为争帝而斗,怒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日月星辰也便自东向西地游走,地不满东南,水潦尘埃只好自西向东地汇聚。但在川东北,像不是那个天,也不是那个地:这里的河川,都是向西流的。
上街是猪牛市场,既交易活猪活牛,也做杀剥生意,平淡无奇,又污秽遍地,只要不为生意而来,就没有什么值得逗留。罗疤子加快脚步,向中街走去。
还在鸭嘴上,他就听到了中街的喧闹声。
那里有个贞节牌坊,牌坊旁边是所学校:回龙镇中心校。一大群人围在学校门口,两把长长的楼梯,将两个比他更年轻的人送上校门的横匾。横匾上,用梨木雕刻着校名,校名四周,群鸟翔集,也都是雕刻出来的。两个年轻人拿着凿子和铁锤,先凿掉校名,再凿鸟,怕鸟飞走,首先把翅膀给干掉了,然后是爪子,然后是肠肝肚肺,最后是脑袋。在那两个人看来,脑袋似乎是不重要的。
现在什么都干净了,只剩下青天白日。
两个年轻人刚从楼梯上下来,校园里某个隐秘的角落,立时鼓锣齐鸣。锣鼓声像一头奔跑过来的牛。远远地,你看不出它是牛,还以为是一只羊,随着距离拉近,你识别出了它的本来面目:
一个牛鬼蛇神!
那牛鬼蛇神被押解着,融入人群的洪流。
清浊混杂的锣鼓声与乱纷纷的人语化合,形成一种气氛,像节日,又比节日多了庄严。地面上的尘土,不知是被密密麻麻的脚踩痛了,还是也想看看牛鬼蛇神的样子,见缝插针地升上来,在跟人头差不多高度的天空里,黄澄澄地悬浮着;这是回龙镇狂欢时特有的颜色,别处是红色,回龙镇是黄色。尘土呛得人直想咳嗽,可只是为了清理嗓子,就在庄严的气氛里咳嗽,显然是很不明智的,于是人们都忍住不咳,最多将颈子收缩几下,暗暗用力,让痒的地方不那么痒。
那时候,罗疤子站在人群之外,有些孤寂。
他觉得,有一个玻璃罩将他与人群分隔开来。
但这种感觉停驻的时间并不太长,因为他听到了自己身体里的声音。
那粒沉睡的种子醒了,破土发芽了。
养料丰富,嫩芽迅速成长,顶到了他的颅骨,也顶穿了那个玻璃罩。
他的头颅里枝叶密布。
隔着一条大河,不方便参与镇上的狂欢,在半岛上就不能闹腾出波澜壮阔的动静吗?要知道,那里曾经做过县衙,规格比镇子高得多,而今破败的衙门,门窗上的雕花镂刻比比皆是。那里有神树,有神龛,还有一所回龙中学。回龙中学的规格同样比镇中心校高,它的建校历史,大约跟半岛做县衙的历史同步,也正因为半岛曾是县衙所在地,回龙中学一直都是县重点,招生范围不限于回龙镇,中河上游的黄金镇,清溪河下游的清花镇、清坪镇、清溪镇,后巴河中游、杨侯山南麓的兵工厂,都愿意把孩子送到回龙中学读书。那家兵工厂可是直属部委的,里面的工人,都说普通话,他们有自己的子弟校,却宁愿让孩子来半岛上中学,足见这所学校的地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