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2)

屠场 作者:(美)厄普顿·辛克莱


 

尤吉斯是这么想的,也是这样跟人讲的,他一向是说话大胆而坦率。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话差点儿给他惹了麻烦。大多数人跟他有着截然不同的想法。刚开始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感到非常沮丧——大多数人都憎恨自己的工作。当你发现人们普遍都有这种情绪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奇怪,甚至可怕。可这确是事实——他们憎恨自己的工作。他们憎恨工头,憎恨老板,憎恨这个工厂,憎恨这个地区,甚至憎恨整个城市,这种憎恨一切的情绪深切而强烈。女人和孩子都会咒骂:糟糕透了,地狱般的糟糕——一切都那么糟糕。当尤吉斯问他们为什么这样骂时,他们会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你,然后说:“没什么,你慢慢会明白的。”

尤吉斯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工会。他以前从来没有过参加工会的经历,所以别人只好向他解释说工会就是人们联合起来争取自己权利的组织。尤吉斯就问什么是权利,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很真诚的问题,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除了找工作,有了工作之后别人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自己还会有什么权利。不过,这种本无恶意的问题通常会使工友们大发雷霆,骂他是个傻子。一个屠夫帮手工会的代表曾找过尤吉斯,想让他入会,可是他发现入工会要交一笔会费,于是他断然拒绝。这位代表是个爱尔兰人,懂一点立陶宛语,他发了火,开始威胁尤吉斯。尤吉斯最后忍无可忍,怒不可遏,明确告诉他,个把爱尔兰人就想吓唬他入工会,办不到。后来,他渐渐地明白了这些人想让厂方停止那种“追命”的做法;他们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迫使厂方放慢工作节奏,有人跟不上,这节奏简直是在杀人。尤吉斯并不赞同这主意——因为他自己可以跟得上,他说,其他的人如果不是废物的话也应该跟得上。如果真的跟不上,就让他们换个地方。尤吉斯没读过什么书,他可能根本就不曾听说过“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这个词,但他总归是个走南闯北的人。因此,他懂得在这个世界上适者生存,如果活得不好,没有人会听你抱怨。 

然而,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哲人和普通人在遇到饥荒的时候仍然会捐一些救济款,尽管他们对马尔萨斯的理论深信不疑。尤吉斯也是如此,尽管他口口声声说不适应生存的人就任其灭亡,可是一想到他那可怜的老父亲不知道正在什么地方游荡,祈求着别人给他一个挣面包的机会,他就不免忧心忡忡。自打年幼时起,老安东纳斯就一直做工。十二岁时,他要读书,父亲打了他,一气之下,他就离家出走了。他也是个忠实的人,你可以把一件事交给他去做,一个月不用你过问,只要你把事情交代清楚就行了。现在,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在体力上,他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目前的境遇无异于一条生病的老狗。幸亏他还有个家,即使永远找不到工作,也会有人照顾他;可是他的儿子还是禁不住会想,如果换一种情况,他会怎么样呢?安东纳斯·路德库斯走遍了罐头镇大大小小的街道,去过每一座建筑,进过几乎每一个房间。不知多少个清晨他跟一帮找工作的年轻人站在工厂的大门外守候,那位警察已经熟悉了他那张脸,不止一次地劝他放弃。同样,他也闯过形形色色的商店,林林总总的酒吧,祈求别人给他一些零活干,每次都被人赶出门,有时甚至遭到羞辱,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哪怕问他一个问题。

无情的现实使尤吉斯理想化的信仰出现了裂痕。安东纳斯老爹找工作的遭遇使这裂痕变得更大——而当他最终找到了工作的时候,这裂痕又进一步加深。原来,有一天晚上老人家兴奋异常地回到家,他跟家人讲他在达拉谟酱肉车间的走廊上遇到了一个人,当然是求人给他个工作干,那人问他如果给他工作他怎样酬劳他。刚开始,他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于是那人就坦白地跟他讲,如果安东纳斯愿意把三分之一的工资给他,他就给他找个工作。他是工头吗?安东纳斯问过,那人告诉他这不关任何人的事儿,不过他说过的话肯定兑现。

尤吉斯现在已有了一些朋友,于是他就找人问这是什么意思。有一个叫塔莫休斯·库斯列卡的朋友,个头矮小但很精明,在宰杀台上拾掇牛皮,他听了这事儿之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这事儿太常见了,他说,这是常有的揩油现象,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些工头就是凭这个赚点儿外快。尤吉斯要是在这儿待上一阵子,他就会发现工厂里到处都有这种腐败现象——工头揩员工的油,员工互相揩油;如果有一天主管发现工头揩油,他就会揩工头的油。既然话匣子已经打开,塔莫休斯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这里的丑恶勾当。比如说达拉谟,老板想尽量多赚钱,只要能赚钱别的他不关心;在他手下,有一大批级别不同的经理、主管和工长,每一位上司都对自己的下属颐指气使,从他身上榨取尽可能多的劳动。而同级别的人则相互尔虞我诈,彼此钩心斗角;他们个个生活在恐慌之中,时刻担心因为别人的出色而使自己丢掉饭碗。从上到下,整个公司就像是一口沸腾的油锅,里边煎炸着嫉妒和仇恨!在这里,你根本找不到忠实和正直;在这里,人们为了钱可以放弃一切原则和信念。比缺少正直更糟糕的是,这里也没有任何诚信可言。你要问为什么吗?谁知道?一定是从老达拉谟那里开始的,这一定是家族基因的遗传,白手起家的老达拉谟传给儿子,连同数百万元的庞大资产。

只要待久了,尤吉斯就会自己发现这一切。所有肮脏的勾当最终都是由那些最底层的工人们去执行的,所以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他们都看在眼里,他们也因此成了贼船上的一分子。初来乍到的尤吉斯本想做一个有用的人,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一步一步的提升,成为一名技术工人。不过他很快就会发现自己错了——因为在罐头镇,没有人会因为工作干得好而得到提升。这是定律——在罐头镇,如果你看到有谁提升了,那人一定是个流氓。被工头派去见尤吉斯父亲的那个人会得到提升;在背后诋毁同事、在背后秘密监视你然后向上面打小报告的那个人会得到提升;而只管自己的事,只管做好自己工作的人则永远也没有机会。为什么? 你不是干得好吗?那就“追死”你,然后把你扔进街沟里。

听了这些,尤吉斯感到头快要炸开了。他不肯相信那些都是事实——不,不可能。塔莫休斯也是一个牢骚鬼。他整天只知道拉他的小提琴,整夜泡在会所里,直到天亮才回家,根本不可能喜欢工作。人长得又那么小,干活肯定跟不上趟儿,所以说话才酸溜溜的。不过,每天发生的那些怪事儿,他还是注意到了!

他劝父亲别理会那个人的主意。可是老安东纳斯讨工作已经讨得筋疲力尽了,他已经失去了再出去找工作的勇气。他需要一份工作,无论什么样的工作都成。于是,第二天他又去找跟他讲话的那个人,答应把三分之一的收入给他。当天,他就被安排在了达拉谟的地窖里工作。这是一个“酱肉车间”,地面上从来没有一块干爽的地方落脚,所以他不得不花掉一周以来几乎全部的收入给自己买了一双厚底靴子。他做的是“清扫”工,整天拎着个长柄拖把在车间里不停地走动,拖地面。在炎热的夏日,这工作并不赖,除了潮湿、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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